勿忘,勿助

「勿忘,勿助」是傳統練氣的指導原則。據說張三丰、陳攖寧教的練習口訣都有類似的提示,像是「神息相依,守其清靜自然曰勿忘;順其清靜自然曰勿助。」不難理解,只是裡面有個小陷阱。

我本來只讀字面上的意思,以為這原則有點麻煩。因為這字原則字面上的意義,和我一向學的、練的、教的呼吸、靜坐原則似乎有點衝突:助或不助。我以前理解的理想操作一直是這樣子的方式:如果發現不順、不舒服的狀況,有什麼理由不幫忙自己調整改善?

今天站椿時「勿忘勿助」這組字詞又飄了出來。我慢慢吸氣,慢慢吐氣。到後段安靜下來,觀察肚子骨盆深處時才醒悟,我以為的麻煩,甚至是矛盾,也只是自己想像,自己沒想通的想像。


Photo by Jakob Boman

這樣說吧。要練習安靜觀察下腹深處的活動,前提是讓肚子表層的肌肉,骨盆底肌群盡可能都放鬆。能愈徹底放鬆愈好。如何能徹底放鬆呢?專心。專心在這念頭上。專心在這件事上。專心,才有辦法放鬆。放鬆了這些淺表層次的肌肉干擾,才有機會探尋到更深處的狀態。好像慢慢潛水,一開始只離海平面幾公尺,還可以轉頭看到海平面上的光線,繼續下潛。到一定深度之後,海平面已經不在視線範圍之內了,只剩下深海裡緩慢的波動。黑暗無光。

清清楚楚的波動。

要一直記得,才能夠維持這專心的狀態;專心,才能維持放鬆的效果;放鬆,才能觀察到平常緊張緊繃時看不到的(其實卻也是一直存在的)現象。

這個「一直記得」,就是「勿忘」。也就是現在市面上流行的「念」、「正念」這個字,sati 原來要指涉的意思。

市面上現在流行的「念」、「正念」的練習,總是要我們「接納現在的一切」,「接受自己現在的狀態」。這種講法非常妙。如果什麼都值得接受,什麼都該接受,那還要練什麼咧?

肌肉的緊繃很好嗎?很值得接受嗎?心裡的痛苦很好嗎?很值得接受嗎?

可是,不是該「勿助」,就接受宇宙(有的人愛說「宇宙媽媽」、「大地母親」等等的)所給予的一切?

回到前面講的。要「勿忘」,要「記得」,要「記得本來設定好要做的事、要走的方向」,這些「要記得」的念頭,就是 sati,就是一種我們自發的努力,就是一種「助」。沒有這種自發的努力,沒有這種強力的念頭,沒有這種想探究、想瞭解以前不瞭解的(從已知到未知,這件事本身就是「接受一切」的反面,是一種挑戰,是一種改變),就沒有接下來的練習。

那「勿助」又是什麼?在緩緩潛水到海底的過程,光線愈來弱,是人,都會害怕。我們想趕快到目的地,想趕快完成目標,想趕快看到結果。這些害怕,這些急躁,這些想趕快看到結果的念頭,就是揠苗助長。

《孟子公孫丑》說,「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人家苗還在慢慢長,硬拔起來,苗就失去成長的機會,我們也失去了因為看到苗的成長而可能產生的喜悅。

「勿助」就是在講這件事。別急。要對自己有耐心。以前很糟的習慣,可能花了幾十年工夫養成,別一心想著有特效藥,一劑見效。別指望上個兩堂課就能徹底解決腰痠背痛的陳年痼疾。

我們該做的是,就是每天記得按時澆水,看到一旁的雜草,該拔的拔,看到蟲子來吃,能幫忙除的就除。除此之外,日照好不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就繼續每天「勿忘」的工作。

我們該做的是,就是想辦法幫助自己,排出時間來照顧自己,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像前兩天和一個同學分享的,「要排除一切萬難、阻礙,幫助自己早點上床睡覺休息」。

潛得夠深,待得夠久,足夠安靜下來。該浮現出來的,大概就會浮現出來。

有幾次,我清清楚知道,瞭解我的肚子深處有些微妙且趣味的活動正在進行。整個人,身體,腦子,心都瞭解到這事,整個人確切地沈浸在輕安放鬆的狀態。站著覺得輕鬆,抬手也覺得絲毫不費力。

說不定還可以再繼續更深一點,像是潛到更深的海底一樣,潛到腦子更深處,到心裡深深處,到身體更深處。

記得,「勿忘,勿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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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直坐久了覺得累,怎麼辦呢?
「正確的呼吸」?

[瑜伽到底在練什麼] 系列:真的有變得比較輕鬆嗎?

我很喜歡練瑜伽,我很喜歡東學西學有的沒的,或者慢慢自己摸索還可以有怎麼樣不同的方式練習,還可以用什麼不一樣的方式分享這些練習給其他同學。但同時我又很懶,早就不太想再東跑西跑去上這個名師那個大師的課。

在沒有老師耳提面命的監督下,我時不時會用以下這些問題,來提醒自己,來重新看待、評量自己的練習狀態。這些問題雖然乍看之下沒什麼了不得,但說不定還是值得想要練、正在練、一直練的朋友們參考參考。

  • 打電腦有變得比較輕鬆嗎?
  • 看手機、滑手機的時候,能保持身體輕鬆嗎?
  • 能減少對手機的依賴嗎?
  • 坐著、站著、走路的時候,能不能意識到自己怎麼坐?能不能感受到整條脊椎、整個身體、整個人的狀態?
  • 轉換不同動作時、停留在固定姿勢時,能不能察覺到自己的呼吸?
  • 吃什麼食物、怎麼吃食物,有比較清楚的概念、意識?
  • 整體而言,體力、消化、睡眠有沒有變好一點?
  • 累了的時候,能不能發現到自己累了?
  • 發現自己累了,能不能幫助自己儘快休息,能不能幫助自己釋放壓力、緊張、疲倦?
  • 有沒有對自己好一點?對自己能多一點耐心嗎?
  • 對家人、朋友、同事,能多一點耐心嗎?
  • 對整個世界有情眾生,能多一點感同身受嗎?
  • 過去自知自覺的壞習慣有改善嗎?
  • 不自知不自覺的習慣,能自知自覺了嗎?
  • 有養成新的好習慣嗎?

這些問題可不是拿來質疑老師、同學,也不是拿來質疑自己的。這些問題只是簡單的提醒,提醒自己時不時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回過頭來重新看看自己的練習。

或者換個不同的角度來說,上面的這些問題(而不是某本書、某些系統的「規則」、某些老師的要求),說不定才是練習瑜伽時最有幫助的指導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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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定幾個自己專屬的引爆點吧!(爆)

Nobody-But-Yourself

市面上常常會看到「做自己」之類的廣告宣傳詞。講得好這件事好容易似的。

人家說這樣吃那樣吃就會變得苗條變得健康,人家說上這個老師那個大師的課程心靈身體技巧就會成長就會容光煥發,人家說買這個買那個會覺得快樂滿足。人家說要做自己,我們想都不想,匆匆忙忙大聲說「我相信我相信」,趕緊掏出錢來買單,深怕慢了半拍貨就沒了就賣光了可怎麼辦。

我們以為,這樣就是做自己。

報章雜誌上都說,練瑜伽有益身心健康,練瑜伽能幫助認識自我,於是我們就來上瑜伽課。

這位老師教這個動作必須前腳跟對齊後腳跟,那位老師教那個動作必須把肩頭往下壓,還有的老師教吸氣必須肚子往外鼓出去。我們「看見」這些體表標誌,我們以這些外顯的動作當成判斷的主要甚至唯一依據,我們以為這就是練瑜伽。

練著練著,這裡痠那裡痛。有的老師愛說:No Pain, No Gain,有的老師愛說:痛苦消業障。一不小心,我們就落入了「愈是痛徹心扉,愈是刻骨銘心」的既有模式。

唯有痛,才讓我們有能力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

只能這樣練習嗎?當然不是囉!

別人的導引無論方向準確與否,最多也不過就是指月的手指。我們終究還是得自己抬起頭,張開眼,才有機會自己看見。

前兩天我參加保育團體的生態旅遊,老師和資深的同學們總是不一會兒就在草叢或者樹枝葉片上看到某些特別的物種,像是某種罕見的小灰蝶,我光是順著他們的相機的方向,就得花上好些時間搜尋,能不能見到他們指的,還得靠運氣呢。

瑜伽教室、老師就是指月的手指。只是有時候事情不免複雜、混亂,時間有些急促,或者,我們一下子根本還搞不清楚老師在指什麼物事。

眼睛夠利、反應夠快的老師會適時加點旁白補充說明:鬆開腳趾頭,鬆開眉心或者喉嚨,觀察看看骨盆、肩膀正往哪個方向傾斜。我們跟著這些旁白探索,看到的風景馬上就不一樣了。多看個幾次,多練個幾次,慢慢的,沒有人提醒的情況下,我們說不定也還記得要靜下來,感覺看看身體不同部位的細緻變化。

感覺到的那個瞬間,不再是外界、外來的知識、過去的記憶統御支配我們的腦子。在那當下,我們就是自己,“you’re nobody-but-yourself”

不要等渾身都緊繃了才想到要疏緩,不要等遭受重大打擊,才想到要來安頓安撫心靈。不必等到痛了才有感覺。

在大自然的環境裡待個半天一天用心聽用心看動手動腳感受。在安安靜靜的環境裡站椿或者靜坐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上一堂舒舒服服的瑜伽課。我們都有機會,打開自己的感官,心眼,深入閱讀、感受到身體裡的能量流動,生命裡的平靜喜樂。

不是痛了才讓我們感覺到生命力。只要有心,每個人都可以練成「感覺到舒舒服服」的功夫,每個人都可以練就「做自己,好自在」。

別只是聽我鬼扯,自己去練練、感覺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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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的這邊,和那邊

你能用動作講出多少故事?

把事情、情緒、情感表達出來,是一種 freedom,也是一種 liberation,自由,以及解放。

我一直還記得,二三十年前,第一次學習台語文的羅馬字拼寫方式時,內心強烈無比的激動。我竟然真的可以,把自己從小在家裡學習的、習慣講的話語,用文字清楚地表達出來,紀錄下來。

好像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好像有了一種未曾享受過的自由,好像,一種遲來的,補償給過去生活、記憶的解放,與安慰。

除了「語言」、「文字」、「思考」之外,很多時候看著某些畫作、攝影作品,觀賞一段影片、一部電影,裡面的情節、故事、人物、聲音,裡面使用的對白,裡面的影像語彙,也總是帶來一次又一次的全新體驗。

這些全新的體驗帶來的既是自由,也是解放。

後來開始學瑜伽,每天練習依著同樣的順序,練習同一套動作。動作裡有困難的,也有簡單一點的。即使每天的動作都是固定的,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其實每個動作都是全新的。

原來除了體育課,除了球類運動、田徑比賽,身體還有這樣不同的操練方式啊。

練了幾年下來,習慣的套路好像變成了某些新的限制、束縛,心裡頭開始隱隱覺得不滿足。

有一次去上了不同的課。在練習的過程中,老師竟然這樣下指令:「接下來的兩分鐘,就自己輕鬆活動一下吧。別管以前學過的瑜伽動作,別管以前的指令。自由、即興,想怎麼動,就怎麼動吧!」

我還真的愣在那邊,不知道可以怎麼「自由」動作。

後來繼續慢慢東學西學,學著把以前的限制與束縛看成當新的創意的來源,光是一套拜日式,就可以拆解再拆解,變奏再變奏。

這變成了我的學習樂趣之所在,這也變成我的教學樂趣之所在。

一天到晚總在想著,還可以用什麼不同的方式來操練,還可以用什麼不同的方式來遊戲,還可以用什麼不同的肢體語彙,來訴說一樣或者不一樣的故事。

不再只想著這樣動作的方式正確不正確,好不好,應該不應該。而是換一種問法,動作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這樣的肢體,這樣的肢體動作,可以更清楚表達出想表達的情緒嗎?故事說得更動人或者更真實,還能更富有啟發嗎?

或者更簡單地問:你可以怎麼站、怎麼坐、怎麼走,可以怎麼動作,而且始終讓自己感到自由,而且始終能解放自己?甚至更進一步,這樣動作,這樣站這樣坐這樣走,可以帶給這個世界更大的自由、幫助更多人解放嗎?能不能更撫慰身心?

我看到年輕的鋼琴家彈著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年輕的舞者用自己的肢體,用踢踏舞的方式,與琴聲回應、對話,一同展現出一種新的可能,新的表現。

看完之後,我覺得我的身體、我的整個人都被療癒了。

這種療癒之所以療癒,大概也正是因為包含著某種自由(freedom)的解放(liberation)吧。

親身體驗過,就會一直看得到!

進城的儀式:步行往車站時,回頭看一眼七星紗帽。車子過河前要先挑個視野角度都適合的座位,遙望河對岸的觀音,還有互峙的向天面天。然後車子不一會兒就不見天日了。這時就可以心滿意足乖乖閉上眼,練習轉睛。

這真的是我最近的寫照。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抬起頭,看看遠方的山。認識的,還不認識的。爬過的,還沒機會去爬的。


從稍遠處看面天山


近距離看怪獸似的面天山微波反射板

前兩天黃昏從烏來山區開車回台北市區,天色還非常明亮,看著重巒疊嶂的群峰,馬路口一碰上紅燈的短暫空檔,就努力猜想、分辨誰是誰:七星東峰、主峰、紗帽山,小觀音山西峰、主峰、北峰、北北峰,北竹子山,大屯山、面天山、向天山等等。

犄角似的七星主峰東峰,對我來說最好辨認。一開始是在光線良好的條件下,就容易找出來。等到親身從不同的步道口、不同的山腰、不同角度東看西看之後,等到兩腳(或者風雨太大,兩腳兩手都趴在地上)站在山頂上,徹底改變視角後,自己和山,和特定的這座那座山,關係就變得不一樣了。

即使陰天、下雨天,即使視線不夠好,只要一抬起頭,望向北邊的天際線,你就知道那座山在那裡,一直在那裡,而且,你也曾經在那裡。

身體的知識也一樣。

一開始練動作時,左右腿的緊繃還不太能區辨,前後側、內外側的力道也還不知道要怎麼掌握。更別說淺表層肌肉和深層組織的體感差異。

我們慢慢練習。從半套拜日式,整套拜日式,站姿的變化,前彎後彎扭轉,表面上動作變得難一點、累一點,但實際上的重點是,好像從骨子裡,從深層一些的肌肉等組織裡,從更細長更勻稱的呼吸裡,我們愈來愈體驗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身心狀態。

我偶爾會在課堂帶領同學玩一種趾頭交扣的遊戲,把所有腳趾頭像手指「十指交扣」的方式,「十趾交扣」。最好可以不要低下頭看,而是完全靠雙手十指的觸覺去找尋一隻一隻腳趾,配對,交扣。玩著玩著,就會認識到,「我真的和自己的腳趾頭非常不熟耶」。這種「不熟」的意識,開始彼此開始熟悉、互相認識(最好以後能長久交往下去)的第一步。

多摸、多玩個幾次,用不同的感官、在不同的層次上多體驗幾次,彼此的認識會愈來愈深入。

我也常常鼓勵同學在練習平衡站姿樹式停留的時候,要仔細用心體會腳掌傳回來的觸感與訊息,甚至在安全無虞的情況下,輕輕閉上眼睛,去察覺腳掌皮膚、肌肉、筋膜各個層次的細緻調整、變化。

有時候,閉上眼睛,會看得更清楚。

讓身體有機會、有時間去吸收、消化種種不同的姿勢、知識。讓一切慢慢內化成自己的一部份,內化成身體的一部份。隨時都能出手就派上用場。

就像我們在靜坐課練習觀察呼吸。愈是知道,愈是瞭解呼吸的奧妙,就愈容易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留意呼吸,觀照呼吸。同樣的道理,愈是知道,愈是理解身體動作姿勢的奧妙,就愈容易在不同情境下,都會主動讓身體回到舒適、穩定,又輕鬆的使用方式。不再是因為有外在的警示、規範,或者提醒,我們才去注意呼吸,才去調整身體的姿勢。

就像淡水河口東岸面天山山頂兩片巨大的反射板,從台北市區裡遠遠地看,也就是小小的兩個光點罷了。但是一旦已經親自用雙腳用身體認識過,就會一直看到。不會因為小、因為視線不良、因為沒人說明提醒而看不見。

而且,遠遠地看見這兩顆小光點,還會讓人不自主地發出微笑呢。只要你也曾經站在旁邊微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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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立體的
抓愈緊,感覺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