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我們還有選擇的機會

幾年前寫過一篇文章,〈不動不知道〉,當時我是這樣寫的:

我們不清楚自己呼吸的狀態,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腳踝、阿基里斯腱,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背肌,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脾臟,我們不清楚自己的副交感神經,我們不清楚自己的思考慣習,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貪欲、依賴。

我還引用了 Rosa Luxembourg 的話:

Wer sich nicht bewegt, spürt seine Fesseln nicht.
Those who do not move do not notice their chains.
不動的人,不會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枷鎖。

對我來說,「瑜伽到底在練什麼」 或者「為什麼要練瑜伽」 這樣的問題,最簡單的回答就是前面 Luxembourg 的那番話語。(這兩年 Feldenkrais Method 在台灣愈來愈流行,愛好 Feldenkrais Method 的朋友,不覺得 Moshe Feldenkrais 的基本概念,和 Luxembourg 的這話非常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所以我們得動,我們得移動,我們得運動,我們得活動。不動不知道,不動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靜下來,不靜下來,也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想辦法去理清楚,到底什麼是什麼。所以我們練瑜珈。

很多時候我們一不小心,就以為練瑜伽就是在練動作、練體位法,或者以為練瑜伽就是在練靜坐。

照 T.K.V. Desikachar 的講法是這樣子的:

所有瑜珈的技巧都是為了能分辨清楚(viveka),因為分辨清楚,才能達到自由。

因為我們還分辨不清楚,才會誤以為這種或那種動作的練習、這樣或那樣的靜坐方式,才是在「練瑜伽」。因為我們還沒分辨清楚。因為我們還不知道我們不知道。

練瑜伽的朋友很愛引用《薄伽梵歌》(中譯可參看黃寶生譯本),回想看看 Krishna 黑天為什麼花了那麼多篇章來開示原本不想上場打仗、只想保持沉默的 Arjuna 阿周那,讓 Arjuna 最後瞭解,要從 karma 行動、jnana 知識、bhakti 虔信這幾個面向上練習,面對自身的命運和挑戰。Arjuna 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去打了該打的仗,而「瑜伽」的練習,也從這兩千多年前的這十八章七百句一路開枝散葉發展下來到今天。

我們可能都還不夠勇敢,就像 Arjuna 一樣,想辦法找個貌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推托,彷彿保持沉默、不選邊站、沒有立場,就是最清高的表現。

我們都曾是(或者一直還是)懵懂階段的 Arjuna,覺得政治很骯髒,不值得討論,不屑於討論,或者以台灣的脈絡來看,就只是兩手一攤,講一句「反正藍綠都一樣爛啦」。但是我們有選擇(還好目前為止我們還有選擇的機會):我們也可以開始練習張看眼睛,仔細聆聽,觀察,訓練自己分辨世事、人心 的技巧。

常來我這邊上課的朋友應該知道,我基本上不會在教室裡直接討論政治(畢竟同學們花錢花時間來這裡的目的不會是聽我講這些)。但我的態度、我的基本立場一直是這樣子的:

如果練瑜伽、練靜坐,只是練這個動作那個動作、只是捏捏鼻子停止呼吸、只是講講一兩則抽離歷史脈絡的印度或者佛教的神話故事,尤其是時不時把萬物一體、有情眾生之類的話語掛在嘴邊,但對於這個世界裡的種種不幸、不義永遠視而不見,甚至站在不義的那一方、助長他們的聲勢,這樣的話,不管動作能做到再漂亮、一次能閉氣三分鐘五分鐘、能雙盤一坐半小時一小時不動,練習的層次也不過就是在最淺的表面,或者不過就是能說得一嘴好功夫罷了。

每堂動作課,我總是想辦法引導同學練這樣或者那樣的動作方式,讓大家體會到,我們有不同的選擇。每次靜坐課,我也一再反覆提醒自己、提醒同學,不是腦子裡一出現什麼訊息、故事、情緒,我們就只能乖乖被牽著鼻子走:我們有機會可以選擇,選擇當自己的真正主人

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這麼說:

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期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份,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面,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

我們現在都還有寶貴的機會,請發揮智慧、摸著良心,及時採取該採取的行動。時時戒慎憂慮,在我們身處的這個地獄也似的世界裡,尋找並學習辨認哪些人事物不是地獄,然後,讓他們有空間能繼續存活。

延伸閱讀:
多少才夠?
幻想的,可能就只是幻想的
[瑜伽到底在練什麼] 系列:觀察的科學 Darśana Vijñāna

「不想打坐時,最需要打坐」

上次有個同學說,「有一兩次上靜坐課的時候,周遭的環境、整個人都狀況很好,坐著坐著,彷彿很快就進入很專心的狀態,好像真正享受到安靜下來滋味,才能徹底釋放平常放不開的緊繃。可是,今天坐下來,好像外面也很吵雜,腦子裡面也亂糟糟的,怎麼靜坐啊?」

我們一開始總是以為,要有好的內外在條件配合,要因緣具足,才能好好安靜下來。

還有很多人以為,「一坐下來,我的腦子雜念多得不得了,我根本不適合練靜坐。」這話聽起來就好像一句我最常被問的問題,「老師,我的筋骨很硬,有辦法練瑜伽嗎?」

我總是回答,「筋骨硬最適合來練瑜伽了,只要能用點心思觀察身體的反應、觀察呼吸的變化,一下子就開始進入學習的狀態囉!」

有的人天生關節活動範圍非常大,彷彿什麼高難度的動作都不費力氣,看老師一示範,當場就立刻「完成」(很多人甚至比老師做得更輕鬆、更「漂亮」呢),但其實這些看起來天生條件優越的人,他們的學習門檻卻常常比筋骨僵硬的人更高,在動作的過程中,他們未必能更專心體會身心細緻的調整與轉化。因為沒有歷經適度的困難、障礙、挑戰,反而不見得能順利學習到、消化成自己的知識。

就好像是剛好心情不煩,附近環境也一點不干擾,湊巧靜坐一會兒就「不知不覺」滑入了某種輕鬆的狀態。

這樣當然沒什麼不好,只是,靜坐的練習,就在讓我們有機會看清楚,那些貌似干擾的外在、內在條件,不一定只能是干擾。那些貌似輕鬆穩定舒適的狀態,我們也很可能還沒足夠的能力一直維繫下去。

很久以前聽過一位老師教過,「坐得最混亂、最掙扎的練習,常常是最有收獲的練習」。練了一段時間,才真的能體會這不是虛話。

世界總是這樣紛紛擾擾,動盪,混亂。外頭亂,一不留神,心裡就跟著更煩更躁。因此,我們得練習,練習讓自己可以安靜下來。

就是因為世界的不完美,我們才得練習。練習安靜下來,觀察,仔細觀察。看清楚問題所在。

說不定可能得直拳出擊,但在直拳出擊之前,總是得靜一下,拳才出得準。或者,現在不值得出拳。得有些別的方式應對。

就如同有些時候,一開始只覺得肩頸緊繃,卻還沒發現自己早就從腳底、腳踝一路歪斜到骨盆。只一味在肩頸上按摩再按摩,即使能短暫舒坦,也只是短暫舒坦,緊繃很快就回來了。

怎麼辦?痠痛不已的話,該按摩一下就按摩吧,該伸展一下就伸展吧。接著,大概就比較能夠安靜下來,好好坐一會兒或者半躺下來,靜靜觀察看看,身體的訊息很可能就慢慢清楚浮現出來。

身體的痠痛可以這樣觀察、對治,腦海和心裡的煩憂,當然也可以如法炮製。

只是,腦子超聰明的,總是會騙我們自己說,「算了,今天又冷,又下雨,下次再去練吧」。

我想到半年前香港作家韓麗珠寫的〈在風眼中學習〉

今天傍晚的瑜珈課,本來有點不想去了,但想到,不想打坐時最需要打坐,不想寫作時最需要寫作,不想練瑜珈時,其實最需要活動身子,就在雨中出去了。

幸好去了瑜珈課室,在呼吸練習中安放自己。

誰說非得這樣動作不可?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各種反射動作。輕輕敲擊膝蓋下方的臏韌帶就會引發小腿往前踢的膝反射,是天生的非條件反射,還有經由後天學習而來的條件反射,像是巴夫洛夫的狗,經過一段時間訓練之後,即使沒看見食物,只是聽到和食物有「關聯」的聲響,同樣會引發唾液分泌的反射動作。

我們總以為「我們」是動作的主體:我們不假思索就以為我們進行、完成了這樣或那樣的動作、行為,是因為自「自己」的思考、判斷、決定。回想看看,被蚊子叮咬時,自己第一個反應是什麼?是腦子裡思考過後,因為想做某個行動而行動,或者只是反射動作?其他的動作呢?要調整坐姿,要揉眼睛,電話響了要接聽,在街上被人不禮貌地撞到就要生氣,種種日常生活裡的行為、動作,有多少是受制習慣所養成的反射動作?

在上課時我常常帶一種「遊戲」:右肩從前面往後轉、左肩從後面往前轉(順了之後還可以左右交換,甚至加快速度交換),很多同學第一次玩的時候,好像會整個人卡住,不知道該怎麼動。我會把這樣的「不知道該怎麼動」理解為開始釋放的第一步。釋放什麼?釋放過去那些不自覺限制我們該如何、只能如何行動的習慣,以及這樣的習慣背後的機制。

有時候,光是讓這些平常隱而不見的限制、習慣得以現形,就足以鬆動一些不容易察覺清楚的緊繃。

靜坐的時候也是一樣,明明一開始剛坐定的時侯心裡就想著,「我要試著練習接下來十分鐘不要亂動」。但一不留神,我們就不自覺地這裡動動那裡扭扭,調肩膀調膝蓋腳踝。我們以為我們動了就會比較舒服,我們以為自己「想」所以「動」。下次仔細觀察看看,是先動再意識到自己在動作,還是先想清楚要這樣那樣動而後才行動?

有沒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喊聲暫停,重新看待、評估,把不需要的放掉,剩下必須做的,用最輕鬆的方式來進行?

練習不再動不動就想著,「可是我就是習慣得這麼做」。練習反轉局勢,重新設成成「這一次我要暫停下來看看自己會有哪些制式的反應」,「這一次我可以來練習看看其他的選項,可以來創造不一樣的、新的可能性」。

我們知道原來有這些結還沒打開,給自己一些時間,一步一步慢慢來。要像小嬰兒學爬行、學站立、學走路那樣,懷抱喜悅、探索樂趣的態度來學、來練。

延伸閱讀:
[瑜伽到底在練什麼] 系列:肌肉到底要鍛練到什麼程度才夠?
別人的練習,還是自己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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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身體驗過,就會一直看得到!

用手指來閱讀肋間

氣息從鼻尖進入身體,氣息流入肺裡,又從血管等通道,把能量轉載到身體各個角落。這個過程很奧妙,但對不少人來說,卻可能是從來不曾仔細察覺過的事。

有些時候,我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在憋氣,到底有沒有在呼吸。有些時候,我們連自己有沒有鼻塞(特別是長期飽受鼻塞之苦的朋友)都不知道,更不用說如何辨識自己的肺、胸腔到底有沒有在順暢活動、運作。

說不定一些簡單的技巧會有幫助。

上課時我常常請同學從胸廓側邊,輕輕抱著自己,手指剛好會碰觸到肋骨,還有,一根一根肋骨之間的縫隙。一吸一吐,胸腔的動作,肋間呼吸輔助肌的運動,藉由敏銳的手感,訊息順利傳送回神經中樞。

我們因此清楚察覺,「是的,我正在呼吸,我真的正在呼吸」,「我的肺在接受空氣,在排出空氣」,「我的胸廓在運動,體積變小又變大」。

光是「清楚察覺身體呼吸的過程」這件事本身,就已經非常神奇、奧妙,而且,非常具有療癒效果。(不相信,花個兩三分鐘,安靜下來,親自動手操作看看,大概就有機會品嘗到箇中滋味。如果還是不能掌握其中的技巧,也歡迎來教室當場討論看看。)

接下來再進一步練習,在沒有輔助(手指)的指引下,能不能繼續同樣清楚察覺到胸腔體積、形狀變化的運動(也就是「呼吸」這件事)。

清楚察覺到運動、活動之後,還可以再更深入一層:判斷這樣的運動、活動,輕不輕鬆,或者,舒不舒服?有沒有辦法讓自己更輕鬆、更舒服,但又清楚連結到一次一次的呼吸,在胸腔,甚至,在指尖,在肚子,在整個身體細細緩緩流動?

古代禪宗喜歡用「指月」為喻。手不是月,但有手幫忙,手一指,頭跟著動,眼睛跟著轉,說不定馬上就看到月亮了。效率很高。只是,還要提醒自己,手指畢竟是輔具(整個身體也可以都看成是個輔具),讀到呼吸,進一步輕鬆呼吸才是目標。

接下來,還可以把「輕鬆呼吸」看成是個階段性的目標,或者,某種幫助我們更健康、更放鬆的手段、工具。

然後呢?當然就是健康、輕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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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也不過就是一種輔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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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傾聽被掩蓋的聲音

在練瑜伽或是在練各種動作時,我們會聽到身體的訊息,或者說,各種聲音。

舉個例子來說,背靠牆蹲個半分鐘(請維持大腿小腿後側超過一百二十度,我們不是在練深蹲)(深蹲是不錯的練習,但要注意到的細節很多,下次有空再慢慢聊),問問看自己:除了股四頭肌痠(甚至痛)的訊息之外,我們還能注意到什麼別的聲音?

臀部的狀況如何?背部呢?肩膀脖子變緊了嗎?腳趾頭在抓地、眉頭擠成一團?心裡一直大聲叫著,「是還要蹲多久啊?」也可能有的朋友會聽到的話是,「很無聊耶」,「等一下下課後我一定要去吃 OOXX」。

還有嗎?還有其他的聲音嗎?

(聽得見樹林裡細微但又明亮的鳥叫聲嗎?)

聽得見呼吸的變化嗎?突然變急促了嗎?在什麼時間點之後,又慢慢緩和下來了呢?如果時間夠久(膝蓋不會不舒服為前提)「從緩和到急促、從急促又到緩和」這樣的循環會不會出現好幾次?

靜坐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道理。坐個五分鐘十分鐘不動,就有各種聲音來了。可能是膝蓋或者腳掌、腳背不舒服,可能是背有點痠、肩頸有點緊,可能是想睡覺,可能是無聊。除了這些呢?還有哪些「被最大最吵的聲音掩蓋住的聲音」?

如果暫時不理會那些腳麻、背痠的事(只是暫時啦),我們會不會有機會聽到其他的聲音?有些微弱的、深處的、甚至是底層的呼喊,說不定其實已經叫好久,喊到聲嘶力竭,從來不曾得到我們關愛的眼神。

有時候我們在靜坐的過程裡,觀察呼吸的能量在整個身體裡自在流動著,從右側流到左側,從表層流入深層,但會不會有什麼身體的角落,從來沒有被好好灌溉、從來沒有被好好撫觸?

每個人都很忙。每天都有滿滿的行程,或者,忙著把還沒填滿的行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填滿再說。看起來,我們總是在處理各種看起來非得處理的緊急、待辦事項。

或者有另一種問法:最緊急的事、最重要的事,我們有能力區辨嗎?會不會瞎忙了半年一年,甚至大半輩子過後,我們才驚覺,原來,我們每天都只是在處理那些「貌似緊急,但其實眼光放長遠一點來看、就會發現真的沒那麼重要」的事情?

上課時我很喜歡帶一組「小動作」:閉上眼睛(張開眼睛練習也無妨),讓眼球輕輕地走順時針或逆時針方向,在眼眶裡繞圈圈。想像自己的眼球在輕柔地按摩自己眼眶的內緣,一次一次劃出順暢的圓弧線。(從來沒玩過這組練習的朋友,非常推荐大家試試看,一次三五分鐘的時候就很夠了。)

轉個十二圈、三十六圈、一百零五八七八圈,有聽到頭裡面、脖子左右兩側深處,有什麼肌肉、組織跟著眼球在動作嗎?有察覺清晰的活動、牽引嗎?這些肌肉、組織,往頭裡面走進去,會聯繫到什麼、可以到多深的地方?往上背呢?串連的範圍有多廣、多遠、多細微?

舒服嗎?緊繃嗎?有什麼在釋放嗎?或者,出現了某種暫時不知道語言文字如何形容的感受?

那些幾乎都快要不太想再出聲的情緒、疼痛、疲倦、厭煩,當然我們真的注意到、意識到,當我們真正花精神、專注去傾聽,說不定這這傾聽本身,就已經是療癒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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