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愈緊,感覺愈模糊?

手掌、手指能傳回多少精緻、細微的訊息給我們?我們能從自己的手,理解、認識到觸摸的對象嗎?甚至說,我們能不能藉由手的觸感,反過頭來,體認到作為觸摸者的自己,自己的手和肩頸的連動關係,自己整個人處在什麼樣的身心狀態嗎?

我們一天到晚指頭在手機螢幕上滑動,觸碰,按壓。有的人愈來愈能夠在狹小的手機觸控螢幕上用兩隻姆指或者食指就飛快打字,但手和肩膀、脖子的連結,手和整個人的連結卻愈來愈模糊。

當我們注意到我們的手感覺不到想感覺的對象,讀不到應該讀到的訊息,聽不見本來以為可以聽見的聲音,我們通常不自覺的反應是:讓肩頸用力繃緊。

下意識裡我們誤以為,緊一點才感覺到。要很認真努力,才能夠換取到什麼應該得到的。

簡單講,上面說的的想法有點像是在做交易的心態。這招有時候有用,有時候不見得有用。特別是在要好好覺察、感受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精神狀態時,常常反而是一種阻礙。

我們總是習慣抓得緊緊的,不論是牙刷、筷子、手機,或者一段關係、感情,以及任何自己以為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我們怕自己不及時抓緊,東西就會掉出掌控的範圍,青春就不再了。(反正會想到「青春就不再了」的朋友,通常真的「青春已不再了」。話說回來,人生又不是只有青春那段歲月才值得珍惜的啊。)

如果能釋放開原來沒注意到的、不必要的張力,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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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看才知道。

也有很多人會說,「我就是不知道怎麼放鬆肩膀嘛!」那就練習看看這招:用力聳肩吧,撐個一分鐘、兩分鐘,直到覺得實在受不了,實在沒力氣再撐了,肩頸都痠到不行了,就放下吧。這大概是最初步的放鬆肩膀。(再更進一步的,嗯,歡迎來教室當面討論。)

這一陣子站椿的心得之一,就是清楚覺察到手、肩、頸的連動關係。站定了一小段時間之後,有時候手會想浮起來。反正呼吸輕鬆、整個人好像也輕鬆,手就這麼自顧自的飄浮起來。可能在骨盆前,可能在下腹部的高度,可能胸口前面練開合太極,像在玩球一樣,也可能就一手高高飄向右,一手往左往下或者往後沉。

剛好無意中讀到網路上一篇文章在講「心手」(其實是在講「導引」或者「太極」的練法),我就直接剪貼在底下:

練至心手合一時,心即是手,手即是心。
心領意與手合一,故手亦可領意與心合。
雖心手可互領,但手領心為聖,心領手為凡。
因心有意而手無意,故壇經曰:「有心者得,無心者通」。
以意導氣者得「滯」,無意「氣」自暢行。
氣因開合而有浮沈,因吞吐而綿綿不絕。
有手方有吞吐、開合,方見氣之浮沈與綿綿不絕。
此藉手以修心,實藉假以修真也。

我猜想,肢體動作的練習,瑜伽動作也好,各門各派的肢體知覺開發、身心學(somatics)也好,差不多也都可以參考這樣的概念。

有時候同學會問我瑜伽動作進階的練習訣竅,我以前常常講「練聽力」,「在課堂上,聽得見老師的指引,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聽得見自己的身體、腦子、情緒、精神。聽得見之餘,甚至慢慢到達聽得懂的層次。」

或許也可以特別針對現代人常見的肩頸痠痛的問題來說:在日常生活中,光是確實察覺、體驗到手、肩、頸的連動關係,說不定就足以讓我們開始進入肩頸的釋放囉。

延伸閱讀:
你的手能聽見什麼訊息?
什麼是「進階練習」?
真正的聆聽
The World IS Sound 世界就是聲音

[關鍵字系列] 念念不忘的確很「正」,但請先記得你的「念」再說

「正念」,或者英譯的 Mindfulness,這個字在一二十年愈來愈常見。不論明不明白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每個人也都可以朗朗上口這個「流行用語」。

很多瑜伽老師也愛用「正念」或者 Mindfulness 這個字,最常見到的解釋,就是把「正念」或者 Mindfulness 直接當成「專注」、「專注當下」。

可是如果就是「專注於當下」,那就說「專注於當下」不就清楚明白了嗎?為什麼還得使用這個不那麼讓人理解的術語呢?甚至於,在這個術語前,還要加上有點怪怪的動作,變成「提起正念」、甚至「發正念」這樣的用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通常,英譯裡的 mindfulness 是從巴利文的 sati 來的(也就是梵文裡的 smṛti)(這主要是十九世紀的英國巴利文學者 Thomas Rhys Davids 所開創的譯法)。而這一二十年,我們也愈來愈習慣(而不覺察)把這個譯成英文的字 Mindfulness 用中文的「正念」一詞來表達。

簡單一句話,如果 sati / smṛti 是「正念」的話,那「八聖道」或「八正道」(ariyo aṭṭhaṅgiko maggo / āryāṣṭāṅgamārga)裡的「正念」 sammā-sati(正確的「念」,sammā 的意思是「正確的」)豈不是要稱為「正正念」了?

那「念」(sati / smṛti)到底是什麼意思?


「記得要做的事」並且實際去做,才是重點啊。

巴利文的 sati 和梵文的 smṛti,原來都是「記憶」、「憶念」的意思。在靜坐練習的過程裡,運用「念」(sati)這一項心理機制、心理活動,來幫助自己;換句話說,「記得自己要做的事」以安般念(ānāpānasati)的練習來說,就是要「記得把呼吸這件事放在心上」,每次吸氣每次吐氣的過程,都清楚記得自己在觀察、體驗吸氣與吐氣。

從這裡可以看出來,這件事,和是不是雙盤坐,和是不是挺直腰,一點關係也沒有。甚至也還沒有什麼正確不正確、對或錯的價值判斷在裡面。先「記得把呼吸這件事放在心上」,練習安靜一段時間下來,我們就可能繼續發展下去。

直接用佛陀的話來講吧。

何等為念根?謂:四念處。(雜阿含658經)

念根 satindriya(念 sati 的功能、作用)是指什麼咧?照佛陀他本人最扼要的回答,就是身、受、心、法這四念處的練習。

同樣是佛陀的話,比較清楚一點的版本:

比丘們!什麼是念根?比丘們!這裡,聖弟子是有念者,具備最高的念與聰敏,是很久以前做過的、很久以前說過的記憶者與回憶者。
他住於在身上觀察身,熱心、正知、有念,能調伏對於世間的貪與憂;在受上……(中略)在心上……(中略)住於在法上觀察法,熱心、正知、有念,能調伏對於世間的貪與憂。比丘們!這被稱為念根。相應部48相應10經

這當然不會是世界上對於「念」的練習唯一權威、正確的解釋,但大概有一定程度的參考價值吧,我猜想。

下次碰到有人教我們要「提起正念」或者「發正念」的時候,不妨問一聲,應該要怎麼樣「提起」或者「發」正念呢?

延伸閱讀:
正念到底是要幹嘛用的?
不是要照單全收

[瑜伽到底在練什麼] 系列:觀察的科學 Darśana Vijñāna

T.K.V. Desikachar 說瑜伽是一種「觀察的科學」(Darśana Vijñāna, the science of observation)。練瑜伽,也就是在練習觀察自己的身心狀態。但具體來說,到底是怎麼樣的觀察呢?

簡單來說,就是看自己的呼吸,感受自己的呼吸,觀察自己的呼吸。不過這不見得是一般人講的練呼吸(pranayama)(或者「練氣」)。

資深的瑜伽練習者通常學過各種不同梵文名稱的呼吸法 pranayama,裡面有各種複雜的吸氣吐氣、止息(kumbhaka)長短比例變化。一開始學各種呼吸法,我也以為有止息的練習才算是在練 pranayama,或者必須要按壓鼻孔,或者腹部有劇烈起伏、胸腔大幅擴張收縮,甚至誤以為是要比賽誰的一次呼吸時間比較長。

這些年慢慢練下來的過程,我愈來愈覺得,練呼吸的重點更在於讓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能夠主動、有意識地輕鬆吐氣。不管是雙盤蓮花坐、吉祥坐、山式站姿,或者其他的姿勢、動作,練習每一次吐氣都符合「有意識」、「輕鬆」的原則,五分鐘十分鐘、或者半小時一小時,整個人的身心大概就會進入到某一種專注觀察的狀態。

或者這麼說吧:每一個動作都在練呼吸,每一個姿勢都在練靜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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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日式是一串動作,各種「類五禽戲」(animal movements)是動作練習,跳上去手倒立又掉下來再跳下去掉下來當然也是動作練習。有的動作練久了,熟悉了,比較不會那麼喘了,吐氣吸氣都更輕鬆了。當然也有不同的動作做法,還沒那麼熟悉,或者說,比較新鮮、有趣,在練習的過程,我們同樣也試著看看能不能有意識地輕鬆吐氣,輕鬆呼吸。

練的時間久了(而且年紀也愈來愈大了),動作愈練愈輕鬆和緩,愈來愈能夠安於靜靜的動作,或者說,姿勢,可能是十分鐘的頭倒立,可能是半小時一小時的站椿或者坐在高度適合的椅子或者瑜伽磚上。

安安靜靜在做什麼?就是觀察自己的身心狀態,特別是腦子裡的思緒流變。

安靜下來不是目的,安靜下來是一種很好用的工具。看著呼吸,看著呼吸的能量在身體裡流動,看著腦子裡千變萬化的思緒飛轉跳躍之間,說不定會出現瞬間的「空窗期」,就如同在專心觀察輕鬆呼吸的過程裡會發現,吐氣轉到吸氣、或者吸氣轉到吐氣,會出現非常短暫的「頓點」,一種自然、不帶任何壓力的止息(kumbhaka)。

然後我們才比較容易有機會,深入去看看我們不習慣觀察的角落,用不習慣看的角度去觀察那些掩埋在事物表面底下的,我們自己隱隱約約覺得最害怕、最不想看的,而不只是一次又一次用外在的、習慣的、我們以為自己「最想要的」來囫圇吞棗、來餵養自己。

觀察的訓練也不見得就是目的。觀察到之後的調整、改變、捨棄、重新建構,才是真正的重頭戲。不過別急,先練習看清楚再說吧。光是「看清楚」這件事本身就非常有趣而且後座力十足呢

延伸閱讀:
煩的時候也一樣靜坐
來開天眼吧!
感受身體的細微狀態,有什麼用?
實用咒語系列之一:「待在身體裡,觀察身體」kāye kāyānupassī viharati
全然專心,聆聽

筆直坐久了覺得累,怎麼辦呢?

看著頗有名氣的老師在教讀者該怎麼坐才健康,因為完全是我守備範圍內的議題,不由得眼睛就睜得大大的。

有讀者問,「筆直坐久了會覺得累,怎麼辦呢?」這位老師重新解釋了「坐不直」的缺點,會阻礙氣血循環,氣血會出現像是塞車的情況,所以「坐的時候一定要記得讓脊椎保持伸長拉直」哦。

學生發出了「怎麼辦?」的問題,結果老師只是鬼打牆似的,繼續講著類似「坐不直對身體不好哦」,「所以就是要努力坐直哦」,等於根本沒回答同學的問題。

坊間很多老師的教學屬於這種層次。老師已經能夠輕易完成某些任務、要求,但不記得當初練習時的痛苦與掙扎(或者因為先天的條條,根本沒掙扎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練著練著好像就會了」背後的機轉與道理。

也有的老師比較不擅長於區辨不同人、不同身體結構、不同生活習慣所養成的不同身體使用方式,喜歡或者習慣用同一套方式、標準來帶所有的人。上面提到的這些類型的老師,的確沒辦法好好幫助同學解決問題。

實際上的情況是:每個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狀況。有些大原則大概可以普遍應用,但怎麼靈活用,怎麼隨時、隨機調整,就真的各有巧妙不同了。

身為一個瑜珈老師,我認為自己並不適合說出「靜坐的時候,『標準』坐姿就是雙盤蓮花坐,『沒辦法』、『做不到』的人,『也可以』單盤、散盤」這種話,甚至於連「理想上,我們都應該能夠雙盤坐」這種話都不太應該出口。

很多時候,光是抬出這些「基本原則」,甚至於把基本原則寫成「理想」、「標準」,不小心就會造成不必要的壓力或者傷害。

我想起好久以前有老師教過練雙盤的技巧,或者心法:「練雙盤的方法就是練雙盤」。嚴格來說也不完全錯啦。如果髖關節有足夠的可動範圍,膝關節、踝關節不會因為勉強雙盤而受傷,如果你的下肢肌筋膜情況都還好,如果你的下背、上背、肩頸都不太過緊繃,如果有基本的核心意識、核心力量的話,循序漸進一次一次慢慢練,可能漸漸也就能夠比較輕鬆雙盤靜坐了。

可惜現代人很少是這樣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真的想練雙盤(是的,請先想清楚,為什麼要練雙盤,而不是「老師說靜坐的『標準』坐姿就是雙盤坐」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老師說的,說不定也只不過是老師聽他的老師這麼說過罷了),還是先讓四肢、軀幹都能夠先好好活絡活絡,再說。至少,先學會怎麼樣才是「舒服坐著」再說。

要怎麼坐得舒服,而且是可以持續一段時間的舒適狀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簡單地說,不要想「筆直坐著」,不要挺胸,不要費力勉強。先調整坐椅高度,讓髖關節保持在略高於膝蓋的位置,讓兩腳可以輕鬆自然放在地面。

重點不會只在於外顯的體表標記如何對齊,如何擺放到特定距離、角度的規則。這些規則容易教,甚至只要從書上、網路上看到文字描述就可以直接套用、直接練習。重點是在於我們怎麼觀察身體回饋的訊息,怎麼回應,怎麼釋放多餘的壓力。

如果不夠舒服,就再微調吧。怎麼調都不舒服的話,那可能就得找人幫忙看。或者,來上瑜珈課,來上(傳說中講了好久的)「怎麼坐」工作坊吧!

延伸閱讀:
「什麼樣的姿勢才算是好姿勢?」
「別被框在想像的標準裡」
「你也是規格控嗎?」

別被框在想像的標準裡

Leslie Kaminoff 老師最近發了篇新文章,講「後 Iyengar 時代」對於瑜珈動作練習(asana)的「順位」(alignment)可以有、應該有的新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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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Kaminoff 的結論是:

Asanas don’t have alignment – people have alignment.

這句話直譯有點乾。我想到的表達方式大概是這樣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心條件,在練習瑜珈動作(asana)時,不需要、不應該有一種預設的「標準做法」,更不該用這種想像中的標準做法,去框住所有的人。

Kaminoff 認為,「既然人體裡並不存在筆直的線條,我們又何苦一直去嘗試要『把骨盆擺正』或者『讓雙腳平行』呢?」說實在話,Kaminoff 這樣的講法有點草率,有點跳躍,也不見得完全成立,但還是可以刺激我們重新反省、思考,到底該怎麼看到這些瑜珈動作的「做法」。

B. K. S. Iyengar 的老師 T.K.V. Krishnamacharya 早年也是有嚴格的 alignment 要求,但到比較晚年時(Kaminoff 說是「成熟的教法」)(話說回來,Iyengar 也不只是 Light on Yoga 這個面向而已吧,每個人都有不同年紀的轉變啊),講的話是這樣的:

瑜珈(練習)的重點是要能適應於不同個體,而不是反過來。

反過來是什麼意思?就是忽視不同個體的差異、需求,要求不同條件的人,去適應一成不變的練習方式、指導原則。

說是這樣講沒錯。但是,很麻煩啊。

對不少練習者來說,要觀察自己,很麻煩的;「不如你就給我一套標準流程、一套 SOP,再辛苦我都可以跟著每天練」。

對許多老師來說也一樣。要觀察那麼多學生,要教一個一個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動作姿勢做法,很麻煩的。而且操作起來更是困難。想像一個教室裡同時有一二十個同學的場面,要每個同學都有不同的重點,「天啊,這不可能做得到啦」。

於是,本來應該是用來幫助我們省點事、讓我們能比較快進入狀況的規則、指引,一不小心,就變成了至上無上的準則。「不照我說的這樣做,就錯了」,「只有我講的這樣做,才是對的」。

規則來駕御我們,我們變成了體現這些規則的工具。

那該怎麼辦?

在這裡就可以看到小班教學的長處:只面對三五個同學,要照顧到個別同學的不同需求,只要老師有心,技術上是比較可能辦得到的。另一方面,我在上課的時候,也常常會出現一種場景:我和 A 同學提示的重點可能是後腳跟要踩穩,和 B 同學講的可能是肩膀的釋放,和 C 同學可能叮嚀一句眉心別糾結或者停下來喘口氣之類的。同一個動作、同一個身體部位,反覆用不同方式來練習、操作,不找標準答案,不求形式上的「到位」,每個人都一次一次去嘗試體驗做這些動作的具體感受。

說不定這是一種解決的途徑。而且,練起來會有趣多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