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以為要來的颱風,好像已經不成形。早餐後我上樓去整理一堆花草。風一陣一陣的。水龍頭打開,水流劃成一道弧線,落入一盆一盆的金露花。一隻半個巴掌大的彩蝶從我腳步飛過,幾隻蜜蜂不理會我,繼續他們的搜尋探索,還有一隻小壁虎大概躲在盆底下,嚇得衝出來,往女兒牆邊攀爬,越過牆之後,身影消失。
我喜歡在澆花之後,順手沖一下女兒牆。不一會兒,便會製造出雨後的氣味。如果是大熱天在頂樓澆水,那氣味總是讓我萬分迷惑:為什麼這樣,就有了雨後的氣味呢?好像有點酸酸,卻又有點淡淡的甜味在裡頭。那氣味常常一瞬間讓我忘卻頭頂上的烈日,甚至有時就在水流弧線中,還能瞥見一道隱約的虹彩。
現在你的身邊有哪些味道?你聞到些什麼?今天早餐吃的食物又有哪些味道?回想的過程,又勾出哪些不同層次的記憶?
「氣味的世界就像視覺的世界一樣豐富精采」。不相信的話,隨便問一條狗都知道。
(請參見 How a Dog Actually “Sees” the World Through Smell)
或者聽聽看普魯斯特是怎麼說的:
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冷成那样,便劝我喝点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时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说不喝,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象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辫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茶味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但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追忆似水年华 I 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徐继曾譯,译林出版社)
「這顆心既然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些段落,完全可以直接拿來當靜坐課的教材嘛。重點是,在該「放下茶杯」的時候,能不能真的「放下茶杯」。放下了之後,又會轉到什麼方向去?
好了,頂樓的花我澆完了,接著要整理露台外的雜草囉。話說,雜草其實也有雜草特殊的氣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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