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能聽見什麼訊息?

看過中醫的朋友,大概都會對「脈診」充滿好奇、懷疑、或者欽佩:光是三根手指搭在患者的手腕附近,就能「讀取」到近乎算命先生卜卦的詳盡訊息。

手的觸感的確可以非常敏銳,如果能夠好好訓練的話。

瑜珈老師幫同學「調整」時,最常使用的工具也是一雙手。很多時候,同學在課堂練習的過程中,實在沒辦法一邊動作,還一邊花太多腦力處理耳朵聽來的指令,分析,接著再化為身體的操控。這種時候,老師適時的雙手「點撥」一下,說不定同學就能跳過語言的隔閡,直接體驗到教師想傳達的訊息。

每個人幾乎都有被撫摸的經驗。被母親用雙手撫摸,整個身體和情緒都安穩、平靜下來。或者是情人。或者是在最疲累,最無助,最傷悲的時候,有人用手輕輕拍拍我們的背,這個小小的舉動,可能勝過一大堆陳腔濫調的安慰言語。

還有各種「能量」療法,治療師靠一雙手的觸碰,傳遞能量,像是敲門一樣,喚醒患者體內原有的能量。有時候,甚至治療師的手都還沒觸碰到,患者就能感受到身體裡「什麼東西」開始躍躍欲動了。

在亞歷山大技巧的世界裡,老師的手,似乎更神奇了。簡直像魔術師一樣,才稍稍碰觸我們的頭、頸、肩,那些地方的緊繃、壓力似乎就溶解掉。老師的手引導學生從舊有的習慣中解脫,以無比輕鬆的方式,慢慢地從站姿到坐姿,從坐姿到站姿,乃至日常生活一切或簡單或複雜的行動。

Irving Penn - Miles Davis hand
The Hand of Miles Davis by Irving Penn

這些都是我一直努力練習的:訓練我自己一雙手的「聽力」。有些時候我還真以為自己偶爾能聽見一些別人聽不見的訊息,不知天高地厚而自鳴得意。

然後是當頭棒喝。

資深的亞歷山大技巧老師 Missy Vineyard 這麼說:

你感覺到的,只是發生在你自己裡面的感受。你以為你感覺到別人的感覺,其實只是一種錯覺。你在碰觸別人時的感覺,其實是讓你感受到你自己。

但同時,Missy Vineyard 也說:

我的雙手給了我關於學生整個人的訊息,這些訊息我沒辦法從其他途徑獲得。……我的雙手可以感覺到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無法通過言語描述在理智層次掌握到的事。How You Stand, How You Move, How You Live

我把 Missy Vineyard 乍看似乎自相矛盾的敘述一起帶回到我自己的練習,想辦法自己挖掘可能的解答。

在一次一次手和其他肢體部位接觸的動作,如 padangusthasanapadahastasana,在一次一次手支撐的動作,如下犬式、輪式、手倒立,在一次一次雙手往外延展的動作,如 urdhva hastasana、戰士一、二、三,我努力在聽,用我的雙手在聽,聽自己的身體其他部位,聽自己的整個身體,聽自己和外在環境的互動。

或者合掌。讓指腹、指尖彼此輕輕地接觸,以及掌心幾乎完全貼近的兩種方式,差別在哪裡?或者靜坐的時候,掌心朝上和掌心朝下,又有什麼不一樣的效果?

試試看吧!

洗澡的時候,指腹和頭皮、筋膜的互動,可以聽見什麼訊息?或者在上床就寢前,加點味道舒服的精油、按摩油,用自己的手掌撫觸自己整個人的皮膚(摸不到自己的背?來上瑜珈課吧!),按摩按摩自己的肚子,手臂、大小腿、手掌、腳掌,輕輕撫觸自己的肩頸、後腦勺,仔細聽聽看各個關節、一條一條的肌肉、不同的身體部位,在訴說多少故事?

你的手能聽見什麼訊息?

我們總是以為身體是我們的

身體是很好騙的。或者精確一點地說,大腦是很好騙的。

我們總是不斷告訴(欺騙)自己,我們只能這樣做,我們不能那樣做;我們只會做這樣的事,我們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接下來,我們就把這樣的敘述、想法,當成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們會認同這樣的「真理」。

這是瑞典的認知神經學家 Henrik Ehrsson 的著名實驗。光是利用一條橡皮手臂,給予適度的視覺、觸覺的刺激,我們的腦子很快就會上當,會讓我們以為我們有三條手臂。

只要把來自不同感官的輸入給擾亂,往往就可以騙過腦袋裡的身體意識。如果視覺和觸覺指出一件事為真,不論那件事有多荒謬,就連我們一輩子擁有的本體感受和穩定的身體意象,都不見得能抵抗得了。(奧立佛·薩克斯,《幻覺》)

再看看更劇烈的實驗吧。

受試者戴上特製的眼鏡,視覺只接受到來自攝影機的輸入資訊,但同時自己的身體又接受到一些觸覺資訊,因此腦子就錯亂了,開始以為自己的身體是視覺傳送來的狀態:感覺自己的身體縮小了或者放大了。

這個實驗更有趣了。受試者只看到「自己的」背影、看到有人在旁邊拿著一隻麥克筆在戳「自己的」胸口。這種感官資訊的混亂,讓腦子以為,嗯,「我們不在自己的身體裡,但卻又同時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

具有形體,似乎是世界上最可靠的事,是無法駁斥的。我們把自己想成存在我們的身體裡,把我們的身體想成屬於我們的,而且只屬於我們:因此,我們是從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用自己的腿來走路,用自己的手來握手。另外,我們還有意識,存在我們自己的腦袋裡。(奧立佛·薩克斯,《幻覺》)

我們認為「我的身體就是這麼僵硬」,「我的大腿(或者核心)就是不夠力」,「我就是要吃甜點」、「我就是看他這種人不順眼」。

在 yoga nidra 的練習裡,我們也可以「欺騙」「我們的」大腦,讓「自己」感覺到自己輕飄飄的(get high)、感覺到自己變得很沉很重(get stoned)。

專心在呼吸練習、yoga nidra、或者靜坐的過程裡,我們也可以讓自己感覺到自己膨脹得愈來愈大,或者縮得愈來愈小。

神經學家 Vilayanur Ramachandran 是這麼說的:

Your own body is a phantom, one that your brain has constructed purely for convenience. (Norman Doidge, The Brain That Changes Itself)

你自己的身體是一種錯覺,那只不過就是大腦為了方便起見而建構出來的玩意兒。(《改變是大腦的天性》)

譫妄的心

某帕金森氏症患者因服用左多巴(Levodopa),出現病態興奮感,以及幻聽。某日,患者聽見他素以為仁慈的醫生對他說,「帽子外套拿好,到醫院的屋頂上,然後跳下去吧。」患者非常驚訝醫生竟然會這樣說話,後來和醫生再確認,醫生判斷是幻聽,問患者是否看見醫生,患者回說,沒看見,只有聽見說話聲。

醫生說,「下次你如果再聽到這個聲音,轉身看一下,我有沒有在那裡。如果沒有看到我,你就知道那是幻覺。」患者覺得醫生的建議並沒有用。

隔天患者又聽見醫生的聲音,同樣要他拿好帽子外套到醫院屋頂上跳樓,而且這一次,那聲音還加了一句:

還有,你不需要轉身,因為我真的就在這裡。

還好患者努力抵擋住幻聽,才沒去跳樓。(以上故事出於 Oliver Sacks 的《幻覺》,天下文化出版。附帶一提,如果對腦神經科學、心靈、精神、靜坐有興趣,這本書真的很值得一讀。)

Sacks 醫生的故事只寫到患者停用左多巴之後,幻聽就消失。但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這些幻覺,幻聽,甚至譫妄的症狀。

腦子有多聰明,心有多聰明,看上面那個例子就知道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先打了個預防針,想化解掉可能的問題,殊不知腦子和心比你還聰明,倒打一槍,將了你自己一軍。

以前還聽過某個師父,晚年因為車禍導致大腦受損,不時出現各色幻覺,還好早年打坐累積的功力,讓他得以靜下來分辨清楚,不致於讓幻覺牽著走。

你不需要因為腦子裡隨便浮現出的念頭,就相信這念頭,就跟著這念頭走。你不需要因為心裡面有意識無意識感受到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情緒,就相信這情緒,就跟著這情緒走。

你有其他的選擇,你可以選擇。只要你真的選擇。


* 傳統中醫裡也有「譫妄」一詞,如《素問》〈氣交變大論〉裡所記載,「上臨少陰少陽,火燔焫,冰泉涸,物焦槁,病反譫妄狂越,欬喘息鳴,下甚血溢泄不已,太淵絕者,死不治,上應熒惑星」,以及「民病身熱煩心躁悸,陰厥上下中寒,譫妄心痛,寒氣早至,上應辰星」。不過內經還真是很難懂。看後人整理的比較好理解,像是清代張璐的《張氏醫通》〈神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