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不是正不正確,重點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世界上有不少人一輩子追求「正確」的事,老師講的「正確」的知識,電視廣告裡宣傳的「正確」的商品,投票前要挑「正確」的人選。一天到晚都是別人嘴吧裡的「正確」。 M. Feldenkrais 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說不定有些人會覺得太基進了一點): 我從來不強迫任何人接受我的觀點,我絕不會說,「這是正確的」或「這是不正確的」。對我而言,沒有正確這回事。可是,如果你做了某件事,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麼,對你而言,就是不正確的。如果你確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麼,不論你做什麼,對你而言都是正確的。身為人類,我們具有不同於其他動物的特殊能力,就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此我們擁有選擇的自由。(《費解的顯然:費登奎斯入門》,易之新中譯) 有的人「選擇」吃素,有的人「選擇」吃葷,如果這真的是基於個人的選擇,照 Feldenkrais 的講法,就都是正確的。要信仰左派或者右派的政治哲學立場(甚至選擇當個「左膠」或「右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都可以是正確的。 同樣的道理,要早睡早起、要晚睡晚起、要暴飲暴食、要吹二十度的冷氣、要天天喝薑湯、要如何使用玩弄自己的身體,要擺出什麼樣的身體姿勢,要做什麼動作,要怎麼做動作,也應該都是自己意識到、自己選擇的。 重點不是對不對,正確不正確。重點是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知道自己知道或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其實並不是容易的事。就像有個中醫問診的笑話:醫生問病患,「平時排便正不正常,順不順?」,病患回:「很順,很正常」,經驗不夠老道的醫生可能就繼續下一個問題,但細心一點的,可能會再追著問,「那多久排便一次?」,只見病患老神在在回說,「兩個星期一次。」 在瑜珈教室裡,我們就是在慢慢摸索這些身體的狀態,學著認識這個部位那個部位的感受,學著瞭解動作如果這樣做,可能會出現什麼樣的效果。(如果再加上時間的變數,就更複雜了,說不定長期的效益剛好和短期的效益相反、衝突。) 形式上最單純的山式(tadasana)到底「應該」怎麼站才「正確」?兩腳的跨距應該與髖關節一樣,還是與臀部同寬,或是應該雙腳合併?表面上,老師給一個「正確」的答案是最簡單的,只要照著做就對了。其實答案就在自己身上,實驗看看,每種可能性,各試個十分鐘、半小時,玩個兩三個月,玩個三五年,大概就可以找到答案了。 或者複雜一點的下犬式(adho mukha svanasana),兩手的距離、兩腳的距離、手和腳的距離怎麼擺放?肘關節、膝關節需不需要完全伸直?肩關節和髖關節有什麼空間可以活動?頭怎麼放、視覺焦點要在地板或者肚臍?上背、胸口要盡可能放鬆或者壓向地面?脊椎應該要軸向延長(axial extension)或者要像後彎一樣努力伸展(spinal extension)?不同的脈絡,不同的教學、練習系統,不同的老師,不同的學生,會有各種不一樣的答案,哪一種才「正確」? 如果繼續下去,到形式上更複雜的扭轉三角式(parivrtta trikonasana),細節更多,選擇更多。前後腳的距離、角度要多大?骨盆要穩定不動還是跟著扭轉?兩條手臂的相對位置應該怎麼抓?前後手掌要「到達」什麼位置?頭呢?頭往哪裡轉?脊椎呢,頸椎、胸椎、腰椎、荐椎、尾椎的活動各是什麼方向?整個人的重心會落在什麼地方?又可以往什麼方向移動?如何進入這個動作,是腳先擺好、底下的手放好,再打開胸口、打開上方的手臂?還是站直穩定之後,兩手往上或往外打開然後往軀幹慢慢前進?該從頭到尾關注呼吸,還是先讓地基、重心穩定?注意力的範圍要多大,焦點又該在什麼地方? 我們在這堂課聽這個系統的這個老師這樣教,別的課又碰到不一樣的系統不一樣的老師教不一樣的方式,一不小心,就以為其中一個是正確的,或者,是「比較正確的」。 同樣是 Feldenkrais 的觀念:如果你沒有選擇,只有一種、唯一一種的做事方式,就是不自由。 站在瑜珈墊上或是坐在瑜珈磚、蒲團上的練習,我們有沒有不同的選項,能不能享受到自己該享受的自由? 我們意識得到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如何做一件事,自己選擇了(或者「被選擇了」)用某種方式來做事嗎? 別再只是問「這樣做正不正確」、「哪一種方式才正確」,更要問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不是道德批判,是技巧練習!

你一定也聽過「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名言。 小時候聽到這句,心裡的直覺反應是,「真是有夠無趣,有夠老掉牙的說教啊」。的確,如果去除脈絡,望文生義,這句話還真是沒有吸引力。 我常常在教室裡和同學玩一種遊戲:我捧起同學的手臂,然後請同學盡可能放掉一切力氣,由我來支撐,由我來移動。絕大多數的同學儘管了解,主觀上也願意配合,但就是沒辦法真的「放掉一切力氣」。 為什麼沒辦法放掉? 因為舊的習慣,舊的認知,舊的使用身體的方式還緊抓著控制台,緊握著麥克風,高高在上,下著指導棋。 亞歷山大技巧(Alexander Technique)的練習裡,最重要的一組觀念 / 技巧,就是抑制(inhibition)/ 導向(direction)。抑制不應該做的,不需要做的;導向應該做的,需要做的。 在什麼層次上練習? 腦子。 先真的安靜下來,想清楚。想清楚再說。想清楚再動。 站立的山式(tadasana)也好,半躺下來也好(semi-supine),或者坐在金剛座(vajrasana)、蓮花座(padmasana),或者就一張椅子也好。 先真的安靜下來,感覺自己整個人的狀態。 發想一個念頭實驗看看,不管是想著從站姿坐下,或者從坐姿站起來,或者輕輕轉頭、轉身,或者舉起一隻手臂。觀察看看一個念頭帶來多少緊張,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壓力。 photo source: AUTRE 亞歷山大(F.M. Alexander)說, 面對刺激時,要先抑制特定的習慣性反應,但唯有當人們真心想要找出自己的問題時,才能察覺到我所說的習慣性反應。 我們察覺到了嗎? 「察覺到了」就是關鍵的第一步。接下來就有機會選擇抑制,選擇新的導向;選擇不依照過去的習慣,選擇創造新的習慣。 願意再試一次嗎?就站在山式吧。先靜一下,感受自己的身體、呼吸、情緒、精神狀態。在安靜的狀態下,想想看,如果要舉起手臂往上,有哪些連鎖反應就瞬間啟動了。暫停一會兒,重新想想看。再暫停一會兒,再重新想想看。多練習幾次之後,清楚想著,要輕輕鬆鬆舉起手往上。觀察看看自己的狀態。 (我們可能以這種方式、以這種態度來練習瑜珈體位法嗎?我們有力能維持練習過程中一直保有這樣的品質嗎?) 回過頭來再看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話。巴利文 Dhammapada(《法句經》)的原文是這麼說的: Sabbapāpassa akaraṇaṁ, kusalassa upasampadā, sacittapariyodapanaṁ, etaṁ Buddhāna sāsanaṁ. (Dhp.183) To avoid all evil, to cultivate good, and to cleanse his mind — this is the teaching of … Continue reading “不是道德批判,是技巧練習!”

不是要照單全收

時下最流行的心靈小語,常常鼓勵大家,「不論發生什麼,都是最好的,都不帶批判地接受吧」。 最好是這樣。 如果什麼都不用判斷,如果什麼都是美好的,我們也就不需要去尋求心靈小語的慰藉了。 「學鋼琴的小孩不會變壞」?天底下會有這種道理嗎?那全世界的小孩每天都上個兩小時的鋼琴課,不就世界和平好棒棒了嗎? 練瑜珈體位法,或者認真運動,身體就一定會變好?吃素身體就會健康?每天坐個一柱香,或者嘴上掛著佛號,心裡就一片祥和?在臉書、Line上寫個「開悟、明心、見性、業報、解脫」等等詞彙,就是修行者,就是心靈導師了? 最好是這樣。 不少人在練瑜珈體位法的過程,不去觀察自己的身心狀態,不把可能造成的傷害當一回事,只想著競賽、遊戲破關的念頭,只想著流流汗就是排毒、肌肉痠就是鍛練,或者只想著「我的身體超級僵硬的啦,這些動作我絕對都不可能做到,都和我無關啦」,只想著「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嘛一直活在當下,我都如實地接受一切」;在靜坐的過程,不先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只是想著「正念減壓」,只是想著「膝蓋痛,消業障」,只是享受著看似「放空」實際上是亂七八糟不受控制的萬般念頭漫天飛舞,催眠自己說,「不要批判」,「都接受吧」。 這樣的「練習」,真的有點可惜。 至少至少,請考慮考慮自己的脈絡。自己的身體、精神、心靈處在什麼樣的狀態下,遭遇到的困難、麻煩是什麼,有哪些工具可以利用,該培養什麼能力來解決;目前,大概可以先怎麼做;實驗看看,效果如何,哪裡要校調,哪裡要修改,然後再繼續操作、觀察、評判。 舉個具體的例子,在站姿前彎 uttanasana 之後,該接什麼樣的動作?(別再以為一定非有標準答案才對哦!) source: T.K.V. Desikachar’s Religiousness in Yoga 可能是後腿拉得太緊了,那就用蹲姿的 utkatasana 來緩解一下;或者可能是背的壓力,那慢慢做點貓牛式吧;也可能整個人都累了,那就大休息,躺一下囉。 在 Uttanasana 之後,可以依不同的需求這樣接續下去,其他任何動作也都可以千變萬化,但不論怎麼轉,還是得看自己的脈絡,看自己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也就是說,我們在練習的過程中,必須要觀察、思考、推理、實驗。 那靜坐的時候呢?一個又一個念頭浮現,這般那般的情緒悄悄地或者猛烈地來訪,然後呢?如果不想什麼都照單全收,囫圇吞棗,又該依循什麼樣的操作原則? 還是一樣,看我們自己為什麼要靜坐。為了要讓舒解壓力?很好。為了要改變不想再繼續糾纏的習性?很好。為了要看清實相?很好。不論是哪一種目的,大概都不是就那麼靜靜坐著,「什麼事也不做」,這些目的就會乖乖來報到。 更何況,通常「什麼事也不做」,實際上常常會是我們的腦海裡無意識地、隨機地做好多好多事:紛飛的念頭串起來好像有畫面的故事,「電影上演了,就看吧」;明明坐在瑜珈磚或者蒲團上,下一秒就移動千萬里,「旅遊團要出發囉,一起去玩吧」。 以安般念(觀呼吸)(anapanasati)的練習方法來說,靜坐下來,就先找到呼吸,安住於呼吸吧。鼻尖的呼吸,肺的呼吸,一整個身體都參與的呼吸。 至於各式各樣的念頭、情緒,請記得,全都是我們的「心」(minds,要加 s 變成複數形態)裡要搶麥克風的成員。有的成員偏向善巧(kusala, skillful),有的成員偏向非善巧(akusala, unskillful)。我們在練習,不是誰想要搶麥克風,就讓他搶走,讓他大聲叫囂。我們在練習,主動把麥克風遞給比較善巧的成員,讓他們的聲音不會被埋沒。 我們忙著在練習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是誰,我們忙著在練習,不是看到任何長得像神、說自己是神、長得像鬼、說自己是鬼的傢伙一招手,就不加批判地快快樂樂跟著上路。 管他裝神還是弄鬼,我們就守在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知覺,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意識。

接納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

人的關係之重要性還在於它能令我覺得有一股想去瞭解的欲望——一種敏感的同理心(empathy),也就是想發現每一位案主在面對之時的態度和表達,對他自己而言的真意是什麼,接納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除非它也包含了瞭解。只有當我瞭解你的感覺和思想——也許對你而言太可怕、太微弱、太情緒性、或太怪異——只有當我能像你一樣地看待這些,接納這些以及你本身,然後你才能無所顧忌地去發掘那些偏僻的角落、那些駭人的裂縫,也就是那些常被掩埋的內在體驗。這樣的自由是關係的一個重要條件。 (《成為一個人》,Carl R. Rogers,宋文里中譯) 接納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除非接納是包含瞭解。對於和自己不太有密切關聯的人事,對於我們週遭的至親好友,我們能夠付出多少心力去瞭解,而不是嘴吧上一句簡單的「接納」、喊喊口號、在面冊上按個讚。 身為治療師的 Carl Rogers 後面的重點是,這樣的關係建立之後,改變才會發生,困境才可能得以解決。 在靜坐時,除了「全然接受這樣的自己」,除了只是「專注在當下」之外,我們花了多少時間去努力瞭解,瞭解自己之所以長成現在這德性,瞭解這一切背後的脈絡、原因。這樣的瞭解才能促發改變,愈來愈「成為一個人」。

一個練瑜珈的傢伙的自我反省

沒有「竟然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只有事物本來就有的面貌。只有努力看清事物本來就有的面貌,才能清楚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有時間的話,重新仔細讀讀看《薄伽梵歌》。如果想順便學梵文的話,鐘文秀老師的「原典翻譯,文法解析」版本蠻好用的。 捨棄必要的行為是不恰當的,出於愚痴的摒棄被認為是暗性的摒棄。 [18-7] To renounce one’s responsibilities is not fitting. The wise call such deluded renunciation tamasic. [18-7] 如果以為會痛苦不堪,擔心身體勞累而摒棄行為,他所做的是激性的摒棄,無法獲得摒棄的結果。 [18-8] To avoid action from fear of difficulty or physical discomfort is rajasic. There is no reward in such renunciation. [18-8] 當人們摒棄執著與成果,決定去做自己應做之事,Arjuna 啊,那就是善性的摒棄。 [18-9] But to fulfill your responsibilities knowing that they are obligatory, while … Continue reading “一個練瑜珈的傢伙的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