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捕捉到危險訊號(以及,潛意識是什麼鬼?)

這一陣子感冒真的很盛行,身邊不少朋友都不小心中了,我自己也中了,也是拖了好久。

一邊感冒,一邊復習以前讀過的書,分析自己的狀況,才意識到,我的感冒其實轉了好幾種型態、證狀,這時難免心裡就想著,「啊,要是早點注意到的話,那不就吃兩次 XXX 湯就解決了嗎?」

千金難買早知道,這句話,大家都知道。

有點感冒的小證狀出現的時候,趕快加件衣服保暖,吹風機吹吹大椎穴或者風池穴、風府穴(或者下腹或者薦椎),鹽水(或者要用精油或者純露)勤漱口。發現一點點肩頸痠痛的時候,趕快調整一下姿勢,站起來活動一下,伸展伸展。

或是快要吃到太飽的時候,或是快要發脾氣的時候⋯⋯。

重點是,能不能及時捕捉到身體發出的危險訊號?

這真的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總是處在訊號紊混的環境裡。週遭不斷有各種雜訊、聲響、種種感官刺激,眼睛不停地接受電視畫面、電腦螢幕、平板、手機裡播放的新聞、八卦、知識、其他人的家裡的瑣事。我們不習慣注意自己的身體,不習慣面對自己的心思情緒。

於是我們把責任丟給環境,把責任丟給醫生、老師、父母,把責任丟給命運、星座,或者潛意識。

「潛意識(也稱為無意識),是指那些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能變為意識的東西,比如,內心深處被壓抑而無從意識到的欲望。正是所謂『冰山理論』:人的意識組成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意識),但隱藏在水下的絕大部分卻對其餘部分產生影響(無意識)」。

這是市面上最常看到關於潛意識的說法(出自維基百科),但是這種說法,不見得能夠轉化為我們自己平常練習的操作指導原則。

什麼樣的說法,才比較有具體操作上的效用?可能是像 Ṭhānissaro Bhikkhu 的這種說法:

潛意識不是一個心裡的什麼地方,不是什麼深藏在表面下的緊張壓力。潛意識是一種心靈的能力,讓我們能夠很快速地做完事情,而且還能假裝我們忘了做過這些事。

我們一再地被「潛意識」這種玩意兒牽著鼻子走。腦子裡的眾多念頭進行黑箱作業,開祕密會議,「別讓他知道我們要做什麼,要怎麼做」,「讓他以為他不知道這些行動的過程」,「讓他覺得這一切他都不知情,他都忘光光了」。

所以我們要練瑜珈體位法,學習去觀察自己身體的反應,練習捕捉身體發出的訊號。所以我們要練靜坐,看清楚自己的腦子如何在誘拐自己,練習看清楚這誘拐的過程,練習不再一次又一次繼續被順利誘拐。

下次在體位法或者靜坐練習前(或者練習的過程中),試試看堅定告訴自己:這一次的練習,我一定要抓到危險的訊號,而且一定要想辦法不被牽著走。

在肌肉拉傷、呼吸混亂、思緒飛舞之際(甚至之前),在種種細微的訊號剛剛出現的時候就努力看清楚。練習反過來利用、轉化危險的訊號,變成幫助自己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電影《刺激驚爆點》(The Usual Suspects)說過的一句名言:

魔鬼最厲害的詭計,就是讓人以為它不存在。

還記得 Kevin Spacey 在戲裡面的角色嗎?一切魔鬼都是出自他在戲裡面的演技,出自他那張嘴啊。

Let go? Let 什麼 go?

市面上很常見到用 “let go”(放手)來當成鼓勵、安慰人的話術。

像是「愛過了,就要懂得放手」,「懂得放手,給愛一個空間」,像是這樣的心靈小語:「羨慕的不能擁有,牽掛的不能相守,想放棄却不甘放手,想忘記却習慣回首,其實没有遺憾的人生,就不叫人生」。

像是「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對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已經結束的,就已經結束了」。

這些話術有一個共通的特色: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背後隱含的意思是,「那就這樣吧,不然還能怎樣呢?」

面對宅

很多人看到這裡,已經開始覺得「句句都像是醍醐灌頂」,開始覺得感動,準備在臉書、Line 上面分享這些字句。

“Let go”「放手」這咒語,就只是讓我們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讓我們暫時自我感覺良好?

知道要 let go,知道要放手,並沒有錯。只是光是知道要放手,似乎路只走了一半。我們不知道到底要「let 什麼 go」,我們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做。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分享這些字句,一次又一次自己感覺良好,一次又一次繼續痛苦下去。

當佛陀講到捨棄(abandoning),或者放手(letting go)的時候,並不是說你的心有一隻手可以抓住東西。你一直在做習慣的事情,習慣的應對方式,習慣的思考方式,習慣的呼吸方式,習慣看待事物的方式,習慣形塑情感的方式。只要你繼續重覆這些習慣的模式,你就是緊抓著不放(holding on)。放手意味著停止。你瞭解到那些舊的習慣不會讓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你停止這麼做。或者你學習如何停下來。這通常不會是自然而然出現的事,但卻是你的目標:學著去看清楚,你習慣形塑自身體驗的方式是如何製造出壓力和痛若,慢慢瞭解到你可以發展出不同、不會再製造出痛苦的技巧,然後愈來愈專注在這些技巧。(Thanissaro Bhikkhu, “The Second Frame of Reference”)

這正是我們要練習瑜珈體位法(asana)、練習靜坐的原因。這也正是我們在練的瑜珈體位法,我們在練的靜坐。

我們習慣以不平衡的方式使用自己的身體,像是腳掌重心始終偏向內側或者外側,像是骨盆、肩膀始終一邊高一邊低、一邊前一邊後,像是只愛用某一條腿的肌四頭肌或者某一隻臂的肱二頭肌。

我們只喜歡用自己習慣的方式來看待自己的情緒、感受,像是脾氣一上來就非得強力發洩出去(或者一定要壓抑下來),像是一有點委曲就是轉過頭哭給別人聽或者躲到廁所哭給自己聽或者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流下任何一滴淚,像是腰痠背痛反正就是腰痠背痛、痛久了就習慣了就可以不去注意不用費事去處理了,像是呼吸不順胸口悶著那就這麼悶著就是了。

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的承認現狀、接受現狀,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讓自己暫時自我感覺良好之外,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觀察清楚究竟是哪些習慣造成現在的狀況,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慢慢培養自己的技巧、知識、力量,改變舊的習慣,主動地用新的好習慣來汰換舊的習慣。

在瑜珈體位法、靜坐的練習裡,我們站著、坐著、仰躺俯臥著,仔細感覺自己的腳,自己的腿,自己的骨盆,自己的背,自己的胸口肚子,自己的脖子和頭,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我們一次又一次練習,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整付身軀。我們嘗試用不太一樣的方式來和身體對話:輕一點,用力一點,這裡緊縮一些,那裡拉長一些;我們讓呼吸緩和一點點,讓呼吸有力一點點,讓呼吸帶著四肢軀幹活動,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遊走各個不同的身體部位,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統合整付身軀。

我們慢慢注意到,如果呼吸輕鬆一點,心情和肌肉也都會輕鬆一點。我們試著保持這樣輕鬆的呼吸,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習慣緊繃著,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企圖快速達成目標,我們已經知道,這些習慣會讓我們不舒服,會製造出身體的僵硬,會產生情緒的壓力。

這時,我們知道,是啊,可以 let go,可以放手了。不需要緊抓著那些舊的習性,可以放手了。

不動不知道

很多時候,除了病痛時,我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除了煩惱時,我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心神。

我們不清楚自己呼吸的狀態,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腳踝、阿基里斯腱,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背肌,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脾臟,我們不清楚自己的副交感神經,我們不清楚自己的思考慣習,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貪欲、依賴。

站上瑜珈墊,開始簡單的伸展。我們開始感覺到上氣不接下氣;我們開始感覺到力不從心(明明我們想著雙腳雙腿要出力,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我們開始意識到整個身體彷彿只是一團漿糊;我們開始認識到,說不定我們從來還沒真的認識自己的身體。

坐在瑜珈磚或者蒲團上,開始簡單的靜坐。我們終於注意到腦子不是我們控制的,東跑西跑,除了呼吸之外,什麼事情都可以帶著我們遠走高飛;我們終於注意到,腦子不是我,然後我們就卡關在「那我到底是什麼東西」。

據說這句名言是出自 Rosa Luxembourg。

Wer sich nicht bewegt, spürt seine Fesseln nicht.
Those who do not move do not notice their chains.
不動的人,不會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枷鎖。

所以我們得動,我們得移動,我們得運動,我們得活動。不動不知道,不動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靜下來,不靜下來,也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想辦法去理清楚,到底什麼是什麼。所以我們練瑜珈。

所有瑜珈的技巧都是為了能分辨清楚(viveka),因為分辨清楚,才能達到自由。 TKV Desikachar

要分辨清楚什麼?自己身上的枷鎖,自己,還有一切關於自己的幻覺吧。

瑜珈療癒了什麼?

我們總是多少有些什麼毛病、症狀,在身體這個那個部位,在這種那種情緒裡,在這般那般的思考模式中。

有的人長期背痛,有的人時不時肩頸痠,有的人呼吸不順(甚至會有「忘了呼吸」的狀態出現)。

有的人兩隻腳掌就是沒辦法好好站在地上,有的人總是骨盤歪斜外加前傾或者後傾,有的人始終脖子往前方伸長讓頭一直處在軀幹前方。

有的人沒辦法安靜個三五分鐘不說話,有的人三五分鐘不摸到手機滑一下畫面就焦躁不安,有的人在人群前就興奮異常,有的人只想躲在角落一邊無意識地畫小圈圈一邊覺得自己好可憐。

有的人白天提不起精神,有的人夜晚無法入眠,有的人整晚睡著覺一直在做夢,有的人白天沒睡覺也一直在做夢。

然後我們試著看醫生,西醫看完看中醫,中醫看完看民俗、另類療法,接著拜拜求神求佛求上帝,算命排生命靈數排塔羅,咒語從漢語唸到梵語唸到藏語唸到夏威夷語(聽過 Hooponopono 吧?)。


source,也請參考「解脫道上不會有伴,就你自己。」這篇文章。

也有的人剛好接觸到瑜珈,也有的人高舉著「療癒」的旗幟在賣瑜珈。

瑜珈好像的確有些「療效」,不是嗎?要不然為什麼我們要辛辛苦苦地下完班、週末假日還抽空來折磨自己?

回想看看上一次去按摩(或者推拿、整脊)的美好經驗,整個人慢慢地鬆開來,肌肉、筋膜、神經、情緒。但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在隔天睡醒下床之後,在一陣辦公室緊張的作業、操勞不停的家事工作之後,那些美好的體驗全然消逝無蹤,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當然很多時候,瑜珈課帶來的效果也差不多是這樣。

我們還沒理解清楚其中的關連,道理,因果關係。我們還在嘗試去理解自己究竟是用什麼方式在使用身體,用什麼方式在思考,用什麼方式在看待情緒。

我們想繼續探究、挖掘進去。我們試著在這個前彎或者後彎裡實驗看看,我們試著兩腳或者單腳站著看看,我們試著倒立看看,我們試著暫停吸氣吐氣一小段時間看看。

我們試著靜坐看看。

光要坐著十來分鐘就不舒服了。下背痛,膝蓋痛,呼吸不順,腦子完全靜不下來啊。

因此,我們繼續學習一些技巧,什麼樣的坐姿才舒服,才不費力。哦,原來如果骨盤不前傾,不後傾,整條脊柱好像就比較自然可以順利延伸,呼吸好像就比較輕鬆了。哦,原來如果先活動活動髖關節、肩關節,坐著的時候彷彿可以比較不費力掙扎。哦,原來如果能夠持續維持一兩個星期、一兩個月的簡單運動,早點睡,吃飯別吃到撐飽肚子,靜坐的過程似乎就少了很多阻礙,順利許多。

把注意力從腦子的跳躍思考,切換到觀察、感覺自己的身體,呼吸說不定就慢慢穩定一點。呼吸穩定一點之後,腦子也就鬆了一點;腦子鬆了一點,呼吸又再變得更勻更順。

突然,我們意識到,咦,下背好像這陣子比較不痛了,睡眠的品質似乎也改善了一些。

這些「療效」並不是來自瑜珈老師的口令,不是來自老師調整你身體的那雙手,也不是來自宇宙的神奇能量。

這些「療效」是瑜珈練習過程正常的副作用。有的人練個三五個月會開始慢慢察覺到這些副作用出現,有的人得花久一點的時間。但也有的人練著練著,一不小心,把副作用當成主要的目的。

那主要目的是什麼?我哪知道啊。


* Leslie Kaminoff 最近修改了他前幾年前的那篇文章 I’m Not a Yoga Therapist Anymore,重新刊出,很值得同業或者有志於從事這一行的朋友們仔細讀讀,仔細想想。

樂趣在哪裡?

the joy in playing

很喜歡謝勒德的露西有次問謝勒德一個問題:「要是你練習了二十年,結果並沒有變得有錢,也沒有變有名,那怎麼辦?」

對謝勒德來說,貝多芬是他的偶像(他可以用玩具鋼琴彈貝多芬的作品),音樂就是他的生命。

我這兩天感冒,精神體力都不好。今天早上邊吃早餐邊瀏覽著網路新聞,朋友丟來這則漫畫,我頓在這畫面。

我站在露西的立場,問我自己,「喂,你還能不能再練二十年?三十年?」「你這輩子大概不可能有機會變有錢人,變名人吧?」

跳回謝勒德,我試著回答自己,「當然要努力維持基本的生存。話說回來,變成有錢人、有名人,日子真的就比較快樂嗎?有錢的名人,晚上去吃個路邊攤、宵夜還會被狗仔隊偷拍呢!」

露西這下子又回復平常的刁蠻,咬著我追,「前面的問題,別逃避!你還能再練二十年?三十年?這後半輩子一直練下去嗎?你有辦法像謝勒德那樣,把音樂當成是自己的生命,一架玩具鋼琴就滿足了嗎?」

我低下頭來,本來想拿還在感冒當擋箭牌。露西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轉過頭看看謝勒德求援。他維持著招牌動作,低著頭,兩隻手自顧自的彈他的貝多芬。

Schroeder_Piano

不一會兒,謝勒德終於吐出那句話來了:

彈琴真的很好玩嘛。練習的本身就是樂趣啊。

露西搶白回話,「聽你在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