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身體的細微狀態,有什麼用?

有個同學下課後問我,「為什麼要練習感受那些細微的身體狀態?」「不是把沒有力量的肌肉練得夠有力量就好了嗎?」「不是把姿勢調整好,調到『對』的姿勢就好了嗎?」

我想到這樣的冰山圖


By Created by Uwe Kils (iceberg) and User:Wiska Bodo (sky). [GFDL or CC-BY-SA-3.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就如同我現在坐著打字這事。不一會兒,身體就慢慢「垮了」、「塌了」、「癱了」,下背和上背往後拱出去,骨盆後傾,頭就不自主往前移動,結果就過度伸展脖子後側,肩頸開始緊繃起來,胸腔有微微的壓迫感,呼吸變得比較侷促,費力。

及早發現這樣的現象,有什麼用?如果只是「發現」而沒有進一步回應,或者回應的方式不適合真的需求,的確也沒什麼用。

我讓桌面底下(看不到的)雙腳、雙腿都輕鬆動一動,接著專心想著「我的頭頂輕鬆地往上方延伸」,感覺自己的呼吸比較不受限制,脖子後側和肩膀的肌肉慢慢釋放掉不必要的緊繃。咦,打起字來的過程變得流暢多了。

有什麼用呢?練習培養細緻的觀察能力,特別是針對自己的身體,包括肌肉的使用方式(或者照 M. Feldenkrais 的說法,特別是肌肉的使用方式,因為沒有任何一種情緒、思考習慣,不會伴隨特定的肌肉張力形態),就是認識自我的最重要基礎。想要改善自己,想要自我成長,想要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舒服快樂一點,基礎就在這裡。

講得實際一點。很多人平常都感覺不到自己身體,除非這裡或者那裡痛,不舒服,像是腰痠了,肩膀緊繃,腳踝扭到,或者偏頭痛,拉肚子。「症狀出現才感受得到身體」最具體的例子:平常根本注意不到鼻孔有空氣流進流出,直到鼻子塞住,呼吸受阻,才意識得到鼻子不通。(更慘的是長期鼻子不通,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又意識不到了。)

症狀嚴重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們就認為,該找醫生解決問題了。(「不然咧?」想想看自己是不是也習慣這樣思考、反應。)

最近有個同學在上課練習後,身體看起來進入比較放鬆的狀態,膏肓俞 附近就浮現出痛感。這個同學認為,「這應該是最近才出現的不舒服症狀,以前都沒有感覺到啊」。

聽同學這樣講,讓我想到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中醫,治鼻子過敏的經驗。當時我這麼說,「醫生,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過敏體質耶」,「我以前從來沒有鼻子過敏過啊」。那醫生只是科科笑,沒直接回答我話裡的疑問。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我才稍微比較瞭解自己身體裡的狀態。就像那大部分都埋藏在水面下的冰山,我們注意不到,就以為人家不存在;直到某種刺激出現,注意到人家的存在,才嚇一大跳,「哇,你什麼時候個頭長到這麼大了啊?」

很多人姿勢不良,身體過度緊繃,或者缺乏日常活動所需要的支撐與保護力量,而開始來上課練瑜珈。在一堂六十或者九十分鐘的課程之後,覺得整個人舒服多了,但效果不見得能夠持久,就像去按摩、整骨整脊,鬆了一小段時間,一兩小時或者一兩天,「不知不覺」又回到「本來」的不舒服的狀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

一開始練習,我們可能才剛認識股四頭肌、肌內側肌群要出力卻出不了力,可能才剛發現腳趾或者手指不時緊抓著不放,可能驚覺自己沒辦法只靠左腳站立。

慢慢練著練著,經驗值愈來愈累積,不只是肌肉的協調力愈來愈好,我們的觀察力應該也慢慢在進步,察覺得到自己在某些動作的過程裡,是不是多用了太多不必要的力量。

粗的,表層的緊繃釋放掉,細的,深一點的緊繃也繼續釋放掉。意識到本來意識不到的,該釋放的就釋放,覺察到本來覺察不到的,就可能享受到(並且比較有能力繼續維持下去,或者生產出)以前享受不到的舒適,活力,放鬆。或者也可能會覺察到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更隱微、更深層的緊繃與壓力。所以囉,請繼續練習下去。對於「善巧」(kusala)意圖、能力的培養練習,對於「舒適」、「幸福」、「喜樂」(sukha)的追求,可以是無止盡的。

又有一個同學問說,「身體如果變得很敏感的話,不是很麻煩嗎?本來沒感覺都沒事的說。」是不是有「本來都沒事的說」這種事我無法判斷,不過我想到另一個例子。

有一天下課後和同學繼續玩一些簡單放鬆的小動作,兩隻腳掌、兩條腿愈來愈釋放,再鬆鬆肩頸,整個人愈來愈沒有壓力,到最後,我請同學就留在站姿山式,像站椿一樣停留一段時間。後來同學有感而發,「原來站著也可以輕鬆到想睡著啊」。

可以輕鬆站著、坐著,可以不費力地完成日常活動,可以讓身體比較不疲累,比較有活力(通常因此也就心情會比較好)。這些事,有沒有用呢?

放鬆還是癱塌?

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裡,倒在沙發上隨便看個什麼電視節目,可能是不少人覺得很「放鬆」的事。

等一下,讓腦海裡的畫面暫停下來,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體是什麼狀態?

我常常問同學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回說,「不會啊,躺在沙發上很舒服啊」,「啊就很放鬆嘛」,「大家不是都這樣子嗎?」

會覺得整個人癱塌在沙發上是「放鬆」、「舒服」,很可能是因為在癱塌倒在沙發上時,是沒有覺察能力的。雖然似乎並沒睡著,但我們並不真的清楚知道自己整體的狀態、品質。

說不定是以前看到電視裡的內容,暗示我們這樣做比較「放鬆」、「舒服」,或者是看過父母親、長輩,其他人的「示範」,我們也不自覺地「學習」了這樣的操作方式。

film source: Muscle&Motion

癱倒在沙發上,或是坐在「人體工學椅」上,我們的脊椎,骨盆,肩膀,肌肉,結締組織可能就像上面的影片一樣。只是看影片容易,覺察自己的身體難。

有時候我會和同學建議,坐在板凳上吧。有的同學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坐板凳怎麼可能會覺得放鬆?」我拉了教室裡的板凳,看同學的身高和身體比例,有時候得再加一塊或薄或厚的瑜珈磚墊著。「請坐」,我是真的在邀請同學,自己親身體驗。

說真的,沒試過還真的不知道。

通常在這種時候,我一定不會和同學說該怎麼坐,該怎麼調整,也一定不會說要挺直腰,要抬頭挺胸之類的,反正就是先坐一會兒再說。半分鐘一分鐘過去之後,坐的人自然會順應身體的真正需求,找到舒服的方式;而這樣的方式,多半也就是讓脊椎自然延伸的姿勢。(本來覺得不可思議,「坐板凳怎麼可能會覺得放鬆?」的同學,這時候可能就發現「不可思議」的事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我們家裡也有沙發。剛剛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仔細想想,這幾年,我坐在沙發上的次數還真是屈指可數呢。偶而坐下去才不到一兩分鐘就覺得不舒服,不換姿勢不行,換來換去,算了,站起來動一動,或者乾脆就抓兩塊瑜珈磚放在地板上坐,整個人才覺得輕鬆釋放。

那些表面看似放鬆的,實際上可能會讓我們更緊繃。那些看似辛苦累人的,說不定試著試著,練著練著,竟然能夠讓我們更放鬆。

關鍵在哪?可能不見得是外在的環境、條件,可能不見得是姿勢看起來什麼模樣。

微妙(びみょう),非常微妙

我早就不能喝酒了,偶爾朋友聚會,才一兩杯淺嚐,整個人就醺醺飄飄然。但看到 Feldenkrais Method 的老師 Ilona Fried 的妙喻,還是覺得非常棒,值得分享出來。

Ilona Fried 老師說,在品酒的場合基本上是不可能大口大口牛飲灌酒的。原因很簡單,一下子灌進大量的資料,味蕾根本來不及反應處理,更別說是要清楚區辨其中的細緻差異。厲害的品酒師在取得需要的資訊之後,總是會吐掉嘴裡的酒,因為一口一口都喝下去的話,會干擾他們對於下一款酒的鑑別能力。品酒會現場通常也都備有麵包或者餅乾,讓品酒師能夠用來清除嘴裡的餘味。

這是 Ilona Fried 藉以比喻 Feldenkrais Method 動作練習之所以總是慢慢做,緩緩做,輕輕做的理由。M. Feldenkrais 本人的比喻也很棒,值得再貼一次

如果我舉著一條鐵棍,我大概就沒辦法分辨一隻蒼蠅停在上頭或者飛離開之後的差別。但如果我是握住一根羽毛的話,我就能夠清楚知道蒼蠅是不是停在上頭。Awareness Through Movements, p.59

英語講「很小、很細微的差別」(a subtle distinction),日語的說法是「微妙な区別」,這「微妙」,大概就有點像是《老子》說的「搏之不得,名曰微」,愈是要用力去抓,愈是沒辦法抓到。

酒我是真的沒辦法,但類似的道理,喝咖啡也是一樣吧。前一陣子入手一款黑蜜處理的淺焙豆,在 A 店家喝,在自家喝,在朋友家喝,在 B 店家喝,每次喝都有不同的風味。據說 A 店家和 B 店家有師承關係,老師是低調的業者前輩。本來以為前輩老師煮得自然更厲害一點,但可能我的味蕾仍然不夠敏銳,覺得彷彿太乾淨、太漂亮了一點,有些原本自己煮的時候習慣會出現的雜訊都不見了。或者換一種說法,入口、落喉之後,水平面、垂直面會暈染開來的層次豐富與否,不一定人人都喜歡,有人煮的時候可以用經驗、技巧都避開來,但也有的人就是愛這一味。

這幾天肩頸、腿都持續微微酸緊。觀察酸、緊的差異、變化,成了新的習慣。有的大動作會暫時蓋過原來的緊繃訊號,有些緩和的小動作會讓緊繃的品質一點一點微妙地轉化。如果能夠更靜下心來一段時間,說不定光是一個頭頂往上延伸的意念,或者溫柔地提醒自己釋放開該釋放的、能釋放的,那「微妙な区別」就出現了,運氣好的話,還可能會有一連串更微妙的連鎖效應呢。

(就像喝咖啡,如果時間夠,不急躁,等到溫度再降下來一截的話,一小口一小口品嚐,那滋味就真的像是光影、舞蹈一樣,會幻化出奇妙的景緻來的。)

一位日本曹洞宗的師父是這樣說的,「持續淡味飲食,味覺感受會逐漸變得敏銳,能夠嚐出細緻風味,感受到重疊的複雜風味等。換句話說,一定會感覺到餐點更加美味」,他認為「最理想的鹹味,是喝第一口時覺得『好像淡了點』,但愈喝愈適中的味道。」(吉村昇洋,《舌尖上的禪滋味》)。

動作能這樣練嗎?動作能練到這樣嗎? 🙂

聽見自己的身體在踅踅唸

一覺起來,脖子左邊繃得緊緊的,右大腿大轉子附近也是,仔細繼續觀察,右小腿也緊,右下背也緊,左肩也緊。

好像從上個星期去郊外走動回來之後,腿就有點累了,休息得不夠,右腿就這麼痠痠緊緊的好多天。某一天上課前,突然發現左肩怎麼也那麼緊,很認真地活動左肩十來分鐘,症狀似乎就緩解了。

結果並沒有。或者說,過了兩三天之後,這些症狀,這些緊繃,又都回來了。這次好像有點嚴重。

剛好昨天去找個朋友聊天,聊她的按摩手法,聊著聊著,朋友提議,那就試試看吧。我趴上了按摩床,朋友上了點按摩油,抓出了好幾處我沒那麼清楚感受到的部位,幫我釋放開來。雙腳回到地面後,整個人的確輕鬆不少。

晚上回到家裡,照樣坐在電腦前東看西看,整理有的沒的資料,叮噹,腦子又收到訊號。左肩頸、右腳掌、腳踝、小腿肚、大轉子附近,彷彿低頻的抱怨聲還踅踅唸(se̍h-se̍h-liām)不停。這才驚覺,不行,得再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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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瑜珈墊,抓了一塊瑜珈磚,半躺下來,二三十分鐘的 Constructive Rest,似乎又舒緩了點。似乎。我猜不一會兒緊繃又會馬上回來。果不其然。

睡了一覺起來,我在床上細細閱讀自己的身軀,好了一點,但還沒結束,還沒完全過去。下床之後,左頸,右腿的緊繃又都一一浮現,雖然比起昨天來說,情況算是已經改善不少,但還在。

直到剛剛讀到一句 TKV Desikachar 的話

Conscious breathing is one of the greatest tools to influence the effect of the postures without changing the posture.
有意識地呼吸是一種最棒的工具,不需要改變姿勢,就能夠改善姿勢。

這句話才剛進腦子,我的頭頂彷彿就輕鬆地往正上方延伸,左肩左頸就大幅釋放。我試著站起身來走個幾步,再重新停留在站姿,感受自己有意識地呼吸,的確,右腿也釋放了不少。

我試著驗證看看持續的效果。回到電腦前打這篇文章,才打個兩三行,就發現自己的緊繃又微微出現。OK, 動作暫停下來。再一次設定,像在 Constructive Rest 的狀態,像是在練習 Alexander Techniqe 的狀態(”Directions”, “Inhibitions”),像是在靜坐的狀態,像是真的專心在品味自己呼吸的狀態。確認狀態設定好了,手才再回到電腦鍵盤上。一行字一行字慢慢浮出來,嗯,還好,呼吸還在,有意識的呼吸還在。

啊這不就是安那般那念嘛。

肩頸僵硬?先來鬆一鬆腳底板吧!

休假日的晚上,難得的空檔休息時間,我們走到附近散步。小溪岸邊的堤防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同樣是散步的,邊走邊聊天的,邊走邊滑手機的。跑步的人也不少,拼了命的,汗流浹背的,臉紅脖子粗的,偶爾也有一兩個跑起來很悠哉悠哉的,還有個老外手上拎著一瓶啤酒在跑著呢。

很自然的,我的職業病又犯了。看著不同體態的人在活動,兩腳嚴重外八的,頭太往前傾斜的,肩膀僵硬的,或者走路完全腳跟不著地的,或者走路腳掌始終拖在地面上的。我猜想他們可以怎麼樣讓自己舒服一點。

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應該都有不同的需求,甚至可以說,每個人都得有一套 自己的方式,來應對、調整自身的狀態。

回想以前在比較大型的教室上課,一群不同需求的學生都擠在同一個空間裡,我大概就是得照著預先排好的動作順序來,像是照著安排好的劇本,把六十分鐘、九十分鐘的台詞背完一遍。同學之間的個體差異,能勉強照顧到一兩個狀況最特殊的就偷笑囉。

現在自己的小教室,上課的同學少,預先排好的或大或小的主題,常常也就只是個等著被修改的底稿大綱。今天來的這三五個同學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或者有這樣那樣的需求,我就得立刻大幅修改原來設想的主題,甚至完全放棄,全盤重來。(同學們都在共同參與這劇本的修改工程,只是未必清楚意識得到。 :p)

這其實是上課中最有趣的,最有吸引力的過程。好多奇奇怪怪的解法,好多表面上看不出邏輯的動作安排,好多不一樣的口令指示,都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生產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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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子來說吧。有時候上課前和同學聊天,「老師,我這幾天上班累得要死,加班趕報告一直死盯著螢幕手拼命打字,肩頸有夠緊的,整片背就像一塊鐵板硬梆梆的,等一下的課會不會有多一點放鬆肩頸的動作啊?」要是三五年之前,我大概一邊繼續聊,一邊就在腦子裡盤算著如何安排多一點針對肩頸的動作吧。不過現在我的反應和策略已經可以比較不是那麼呆板,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機械式解決方式。

不是吧?剛剛不是才說,同學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或需求,我就得大幅修改原來設想的主題嗎?沒錯。但所謂的主題,不見得只能是「後彎」、「扭轉」,「開髖」、「鬆肩」啊。即使同學的主訴是肩頸,也未必表示問題的根源就是在「肩頸」。這麼說吧,肩頸僵硬的人,很少全身上下只有肩頸僵硬,只是肩頸的感覺特別強調、清楚,特別受到注意;意思就是說,非常可能還有一堆還沒被注意到的緊繃,也一起為肩頸僵硬「貢獻」不少。

所以囉,表面上我還是先帶了一系列的站姿動作,讓大家一起鬆一鬆腳底板,鬆一鬆小腿大腿,也鬆一鬆呼吸,動著動著,有的人反應快,已經覺得舒服多了。站姿進行的過程裡,再個別給不同的同學一點小提醒,可能針對抬手的動作,可能針對頭部的擺放位置,可能針對呼吸時脅肋、上背的開闔,可能針對核心意識的把握,也可能只是請同學把僵硬的手指頭們逐一釋放開來。需不需要再來幾個肩頸的動作?看情況吧。

再回頭來說所謂的「主題設定」。有時候我想到的可能是「細緻的探索」,有時候可能是「努力的汗水」,有時候是「左右腦的刺激」,有時候是「溫柔的關心」。主題的來源或許是我昨天讀的書,我早上的伸展練習,也可能是前一堂課後或者這一堂課前和同學互動的靈感。但不管怎麼說,主題設定歸主題設定,臨場看到的狀況,得面對的,就是得面對。

扮演瑜珈老師這種角色的主要樂趣,或許就是這些臨場得面對的突發狀況。不過反過來說,面對自己每天身心的變化,不也應該有一樣的樂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