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直坐久了覺得累,怎麼辦呢?

看著頗有名氣的老師在教讀者該怎麼坐才健康,因為完全是我守備範圍內的議題,不由得眼睛就睜得大大的。

有讀者問,「筆直坐久了會覺得累,怎麼辦呢?」這位老師重新解釋了「坐不直」的缺點,會阻礙氣血循環,氣血會出現像是塞車的情況,所以「坐的時候一定要記得讓脊椎保持伸長拉直」哦。

學生發出了「怎麼辦?」的問題,結果老師只是鬼打牆似的,繼續講著類似「坐不直對身體不好哦」,「所以就是要努力坐直哦」,等於根本沒回答同學的問題。

坊間很多老師的教學屬於這種層次。老師已經能夠輕易完成某些任務、要求,但不記得當初練習時的痛苦與掙扎(或者因為先天的條條,根本沒掙扎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練著練著好像就會了」背後的機轉與道理。

也有的老師比較不擅長於區辨不同人、不同身體結構、不同生活習慣所養成的不同身體使用方式,喜歡或者習慣用同一套方式、標準來帶所有的人。上面提到的這些類型的老師,的確沒辦法好好幫助同學解決問題。

實際上的情況是:每個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狀況。有些大原則大概可以普遍應用,但怎麼靈活用,怎麼隨時、隨機調整,就真的各有巧妙不同了。

身為一個瑜珈老師,我認為自己並不適合說出「靜坐的時候,『標準』坐姿就是雙盤蓮花坐,『沒辦法』、『做不到』的人,『也可以』單盤、散盤」這種話,甚至於連「理想上,我們都應該能夠雙盤坐」這種話都不太應該出口。

很多時候,光是抬出這些「基本原則」,甚至於把基本原則寫成「理想」、「標準」,不小心就會造成不必要的壓力或者傷害。

我想起好久以前有老師教過練雙盤的技巧,或者心法:「練雙盤的方法就是練雙盤」。嚴格來說也不完全錯啦。如果髖關節有足夠的可動範圍,膝關節、踝關節不會因為勉強雙盤而受傷,如果你的下肢肌筋膜情況都還好,如果你的下背、上背、肩頸都不太過緊繃,如果有基本的核心意識、核心力量的話,循序漸進一次一次慢慢練,可能漸漸也就能夠比較輕鬆雙盤靜坐了。

可惜現代人很少是這樣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真的想練雙盤(是的,請先想清楚,為什麼要練雙盤,而不是「老師說靜坐的『標準』坐姿就是雙盤坐」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老師說的,說不定也只不過是老師聽他的老師這麼說過罷了),還是先讓四肢、軀幹都能夠先好好活絡活絡,再說。至少,先學會怎麼樣才是「舒服坐著」再說。

要怎麼坐得舒服,而且是可以持續一段時間的舒適狀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簡單地說,不要想「筆直坐著」,不要挺胸,不要費力勉強。先調整坐椅高度,讓髖關節保持在略高於膝蓋的位置,讓兩腳可以輕鬆自然放在地面。

重點不會只在於外顯的體表標記如何對齊,如何擺放到特定距離、角度的規則。這些規則容易教,甚至只要從書上、網路上看到文字描述就可以直接套用、直接練習。重點是在於我們怎麼觀察身體回饋的訊息,怎麼回應,怎麼釋放多餘的壓力。

如果不夠舒服,就再微調吧。怎麼調都不舒服的話,那可能就得找人幫忙看。或者,來上瑜珈課,來上(傳說中講了好久的)「怎麼坐」工作坊吧!

延伸閱讀:
「什麼樣的姿勢才算是好姿勢?」
「別被框在想像的標準裡」
「你也是規格控嗎?」

實用咒語系列之一:「待在身體裡,觀察身體」kāye kāyānupassī viharati

在站椿或者靜坐時,說是在觀察呼吸,觀察身體或者精神狀態,事實上多半一兩鐘之後就開始神遊太虛去了。為了讓自己能夠把注意力帶回來,不同系統有各種不同的法門,在眾多技巧中,持咒一直是非常受歡迎、也很有效的方式。

前一陣子在站椿的過程裡,半開玩笑地講了幾次「實用咒語」。

長版的內容是:「腳、膝、髖,骨盆,尾椎、薦椎、腰椎、胸椎、頸椎,肩、臂、手,頸、項、頭、頭頂」。精簡版的內容是:「腳掌,頭頂」。使用的方式都是配合著呼吸,一句誦完,就再接著誦一句 。幾次在站椿心神安定不下來的時候,這或長或短的咒語都能派上用場,幫助不小。

基本上這是從「待在身體裡,觀察身體」而來的,這句話在巴利文裡是 kāye kāyānupassī viharati,字面上的意義是「身 – 身+觀察 – 居住」)。kāya 是身體的意思,anupassī是「觀察」、「觀察著」的意思,viharati 這個動詞是生活、居住、逗留的意思。菩提比丘長老英譯為「在身體凝視著身體」(contemplating the body in the body),Thanissaro 的英譯是「持續在身體裡關注身體」(remains focused on the body in & of itself)。

相應部46相應6經,佛陀在回答怎麼修習「四念住」而能夠完成「七覺支」時,就是這樣教的:

於身觀身而住,以熱誠、正念、正知,而調伏世間之貪憂。(雲庵、也就是釋慧嶽譯)

我自己的經驗是「待在身體裡觀察身體」、「於身觀身而住」、kāye kāyānupassī viharati 這幾種不同版本的「咒語」都能夠適時幫助提醒自己:回到身體裡,別再浪費能量胡思亂想了。心神安定下來之後,身體裡的景致(古人說的「內景」)就慢慢現形囉。

即使不是為了靜坐、入定,光是能夠持續待在身體裡感受身體一段時間,就已經能夠大幅度改變腦子的思考慣性。換句話說,其實是很有放鬆腦子的副作用。這麼說吧,即使只為了這「副作用」,都值得一再反覆練習這套技巧。搭配長版、精簡版、白話或文言版、巴利文版的「咒語」,或者甚至自己再創造修改出新的咒語都好。

不管是在站椿、靜坐,或者練瑜珈的時候,不論是心煩氣躁、或者一把火就要「夯起來矣」(giâ–khí-lâi-ah)的當下,身體疲累不堪想休息、但腦子卻還處於高速運轉不停歇的情況,這句咒語真的很實用。

註:如果有興趣的話,長部經典22經(《大念處經》)裡提到的更細緻的身體部位、組織也可以參考:「此身有髮、毛、 爪、齒、 皮、肉、筋、骨、髓、腎、心、肝、肋膜、 脾、肺、 腸、腸間膜、胃中物、糞、膽汁、痰、 膿、 血、汗、 脂肪、淚、皮脂、唾、涕、關節液、尿」。不過實在有點複雜。

時間是一種幻覺

每次站椿(站著靜坐)或者靜坐,前幾分鐘都在試圖慢慢穩定、安靜下來。可能是在微調軀幹、肢體重量分配,或者呼吸太重太輕、太淺太深等等。還可能歷經一段時間,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意識要引導回到現在的身體、呼吸,然後又飛走,然後再回來。經過三五分鐘、一二十分鐘,半小時或更長一點時間之後,才慢慢進入狀況。

什麼是「慢慢進入狀況」?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就是不會再意識到「咦,我坐(或站)了多久了?」「我還要坐(或站)多久呢?」

克里希那穆提(Krishnamurti)最愛講時間是一種幻覺,和思想是同樣一種幻覺,都是離開了當下才會產生出的幻覺。在站椿、靜坐,或者就是安安靜靜一段時間後,大概就能暫時擺脫一下作為幻覺的時間。

這是一般人最常講的「回到當下」。但重點是,「回到當下」,然後呢?在做什麼呢?

以前聽過一位老師 Gil Fronsdal 講他靜坐的例子:某次禪修營,終於有一天靜坐坐到超級棒的狀態,彷彿體驗到無上的禪悅。結果吃飯的鐘一敲,聲一傳入耳,就反射性地站了起來要去吃飯。一起身的瞬間才意識到,啊,剛剛坐到那麼深的禪定了,不是嗎?

前兩天我在臉書上寫,「半小時很長,還是很短?一百天很短,還是很長?」「站椿或者靜坐到覺得不舒服不想再站了,站到太舒服覺得不想離開時,你會怎麼做呢?」

時間的確是一種不可靠的思緒、幻覺。

有沒有可能在意識到、在記得住「時間是一種幻覺」的時候,在站椿或靜坐(或者安安靜靜在大自然的環境裡獨處時)進入到不太想離開的狀態時,就主動選擇繼頭再待下去。

問問看自己:

什麼樣的體感或者情緒可以維持很久呢?肚子餓、腿痠腳麻、肩頸緊繃、憤怒、憂傷?

仔細盯著看,真的能夠不間斷地維持三分鐘、五分鐘嗎?

舒服、輕安的感受呢?能再維持下去嗎?

有時候我常常用同樣的一句話來回答同學的問題:「再等一段時間吧」,同學會接著問:是這一次的站椿、動作、靜坐要再多等個十分鐘半小時,或者是指再過十天、半個月、三年五年?

然後我就會很開心(很賊地)笑著回答:這兩者,是同一樣事情啊。

在這個意義上,時間還真的是一種幻覺。

腦補力是可以鍛鍊的!

這一陣子天天站椿,常常有同學問到底站椿該怎麼站,我常常取巧回覆:就好好站著吧。問題是,怎樣才算是「好好站著」?我怎麼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好好站著」?

我最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常常是:鍛鍊自己的腦補力吧!

什麼?腦腦?遇到問題不是應該先查看看教科書或者維基百科上的定義嗎?

教科書有教科書的教法。教科書上會畫出一條「重力線」,從側面看的話,這條鉛垂線會經過我們的耳垂、肩關節、軀幹裡面、股骨頭大轉子、膝關節、踝關節。彷彿照表操課,check list 一項一項核對、打勾,就能獲得「好的姿勢」,身體就會變得比較舒服、輕鬆、穩定、健康。

事情真的是這樣子的嗎?

花個十來分鐘或者半小時、一小時站站看,就會發現許多教科書的描述和現實的落差。

教科書、或者一切由外而來的知識,包括老師教的,網路上看來的,朋友口耳相傳的,這本那本經典、暢銷書裡介紹與規範的事項,真的想直接照抄應用時,總是會或多或少不符合、不相應的地方,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因為這些知識還是「生」的,沒好好經過我們烹調、咀嚼、消化、吸收。

換句話說,知識還是知識,還沒真的和我們的身體發生具體的關係。

這種時候,我們得在具體操作、實踐的過程中,加入某種「腦補」的能力。

是的,「腦補」。用想像力,把外來的知識融入自己的身體裡。

就拿前面「怎樣才算是好好站著」這件事來說吧。先花個一兩分鐘站著,感覺一下自己的身體。看看現在可以感受到哪些身體的具體部位(像是腳掌、腿,骨盆,肩頸等等),可以感受到哪些整體的狀態(像是呼吸的品質、精神好壞等等)。

再重新看一眼上面的圖,這一次是不是看到比較多具體的細節?注意看看頭的方向、骨盆的方向。再重新站個一兩分鐘。現在我們就開始進入「腦補」的過程囉。

在腦海裡重新建構出自己的身體圖像吧!一邊具體感受自己的腳掌、小腿大腿、膝蓋、骨盆、脊椎、肩頸、頭,一邊在腦海裡繼續畫出自己的身體,畫出那條鉛垂線。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清楚感受身體的重量是如何分配,前面、後面,左右半邊,上下半身,裡裡外外。感覺頭頂自然會往什麼方向傾斜或者延伸,感覺骨盆有沒有往哪個方向偏斜。

在這個觀察、學習的過程中,我們會愈來愈能夠清楚判斷自己的身體到底在什麼樣的狀態,或者說,從什麼樣的狀態,變成化其他不一樣的狀態。也會培養出愈來愈清楚的「直覺」,知道該怎麼樣細緻調整,才會讓身體更輕鬆、穩定、舒服。

這是我戲稱為「腦補」的學習過程

平常上課的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找出不一樣的動作,不一樣的進出方式,和同學們一起玩這樣的學習過程。動一動,仔細感受、觀察。再重新動一動,或者再停留一段時間,觀察本來沒留意到的變化。

這幾天我自己站椿的時候,目標設定在整條脊椎,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反覆練習。站著的過程就是在認真練習「腦補」自己脊椎的畫面。我還會想著這畫面的鏡頭該怎麼架、怎麼擺,不同的取景角度,會有不一樣的視野,觀看的效果也各有不同。

有趣得很,常常一不小心看著看著,半小時就過去了。似乎愈來愈接近「看到」一段一段、一截一截、一塊一塊椎體的目標了。

身體一直劇烈或者細微的調整、動作,注意力一直跟著,讓腦子裡的畫面愈來愈清楚、完整。

站椿也好,瑜珈課也好,或是自己一個人慢慢散步,仔細咀嚼食物,都可以一邊好好活動身體,一邊盡情鍛鍊腦補力

「造反需要時間」

接連幾天在臉書上貼站椿的事,有朋友在問,「你在教室還是家裡架了多少木椿啊?」原來朋友誤會了,把我講的簡單站椿,想成古裝武俠片裡常見到「梅花椿」的功夫。

也有朋友問,「你不是瑜珈老師嗎?為什麼不是推廣每天練拜日式,每天練這個那個 asana?怎麼會變成在推廣站椿啊?」是啊,被朋友這麼一問,我也覺得愈來愈不覺得自己是個「瑜珈老師」了。

以前剛剛在教瑜珈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模倣我見過的瑜珈老師,有時候會在上課剛開始或者結束的時候帶個一句兩句唱頌(chanting);也會非常在意,這些動作是「瑜珈動作」,那些動作是「健身房動作」,在上課的時候會盡量避免那些不是「瑜珈動作」的練習。

練著練著,第一個十年也過去了。以前比較容易脫口而出「傳統瑜珈動作」、yoga asana,或者動作的梵文唸法。現在對我來說,是不是 yoga asana 真的沒那麼重要了。(對了,是誰和我們說某個動作是或不是 yoga asana?依據什麼呢?因為「老師都嘛這樣教」或者「老師從來沒這樣教」?因為某本書曾經這樣宣稱?因為基於我們對過去三百五年或者一兩千年的瑜珈歷史的研究?)

或者說,更重要的是,某種練習方法上的規矩,長久堅持下去的結果,會培養我們更敏銳的體感,會讓身體更輕鬆靈活、健康舒服,會讓心裡覺得更幸福快樂嗎?

且讓我把朋友對我的問題翻轉一下,重新用不同的方式呈現:

如果我像一般瑜珈教室或者商業機構辦宣傳活動,請大家每天拍一張自己美美的「瑜珈動作」上傳到社群網站,標上「瑜珈馬拉松」之類的標籤,整件事看起來,就比較像是正常的瑜珈老師做的事嗎?

又或者如果我推廣的是每天靜坐五分鐘、半小時,聽起來會更像有靈性、更像「在修行的人」、更像個厲害的「瑜珈老師」嗎?

對我來說,站椿(就是好好站著,就是 tadasana)差不多就是「站著的靜坐」。很多人的身體狀態沒辦法一次就坐個半小時(嗯,所以我們需要來教室學習、練習),但站著,尤其不刻意曲膝的站法,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門檻比較低。站著的過程很簡單。就是因為很簡單,因此不容易。就像靜坐一樣,馬上就意識得到自己分心,馬上就意識得到自己的身體狀態。這就是肢體與知覺開發的練習。

有時候在教室上課,我也會故意讓同學停留在某個站姿久一點的時間,兩三分鐘,多一點時間來觀察身體、精神狀態、品質的變化,哪些部位太過用力,哪些地方太緊繃,呼吸的能量可以走到身體哪些層面,又有哪些角落始終沒被呼吸的能量照顧到、始終沒進入我們意識的焦距範圍內?

就像陰瑜珈的練習,安安靜靜,慢慢讓身心沉靜下來。不管是站椿也好,靜坐也好,我們能不能好好和自己相處一段時間,沒別的干擾,暫時只用自己的身心,來觀察自己的身心。

碰巧讀到朋友在臉書上分享的書摘:「原本都很難,但時間到了,某一天便忽然實現,自然得如早晨醒來。不是時間到了,是心到了。人是膚淺物種,總是服從於一般感受,習武是造反,造反需要時間——這便是『功夫』二字的內涵。」(徐皓峰 ,《武士会》

讓自己安安靜靜站著、坐著、或者躺著。一次一段時間,一天一段時間。隱微的感受、或者劇烈的變化,都會「如早晨醒來」一般自然